第五十二章 天威浩荡
凤溪城外五十里有一座山,名叫巫泊山。
山中有一座茅屋,茅屋前有一棵枣树,树下有一张石桌,两名道龄相差悬殊的男女在桌上对弈,旁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在看两人对弈。
野修夏令言,外表看去是一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一身儒服,风流倜傥。
他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看来是李仙子打草惊蛇了。”
李吉贞淡然道:“愿听夏前辈发落。”
夏令言笑说:“无妨,不论那小子是不是在我们手里,都无关大局。”
先前他派李吉贞去捉拿嘉年,是想以他为人质要挟城隍,交出木像。
只是以城隍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就算抓住了嘉年,想来他也不会轻易接受要挟。
桐笛皱眉道:“叔父,难道真要放任沈沛带着木像一起毁于天劫中?”
夏令言看了眼城池方向,淡淡地说:“这种程度的天劫,还毁不了它。”
李吉贞落下一枚白子,声音清脆悦耳。
“既是如此,我们何必在城中费那么多功夫,等他被天劫劈碎,再去寻找不是更省力?”
夏令言说:“天劫虽然毁不了木像,但修炼过木像上仙法的沈沛,肯定会将它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更有可能会将它送出去。
我们派到城里的人手,一方面是制造混乱,让沈沛无暇分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监视他。”
桐笛佩服道:“叔父高见。”
李吉贞问道:“驱云都研究了那尊木像几百年,都没能看出点端倪,沈沛一介阴司神灵,又是如何习得上面的仙法?”
夏令言笑说:“山上缘法,谁说的准呢。”
李吉贞瞥了他一眼。
“沈沛修习上面的法不过月余就已入魔,金身溃败,你就不怕步他的后尘?”
夏令言说:“李仙子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对野修来说,天下道法没有正邪之分,只是登高的手段不同罢了。”
他最后落下一子,李吉贞长考过后,实在想不出下一步,推枰认输。
夏令言笑着说了句承让,起身摘了几颗枣子。
他还有件事没告诉李吉贞。
像沈沛手里的木像,一共有四座,四座分别刻着不同的法。
分开来练,每种都是损人不利己魔功,可若是将四座木像合在一起练,就是一本直指归神境的仙法!能够助人练就第二法身!
夏令言花费三百年时间,已经找齐三座,如今就差沈沛手里的那座了。
他吃着枣子,以望气术观向凤溪城上方天象。
天劫降临,就在明日。
……
……
翌日,凤溪城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天气无风,且闷热。
街道上,人行走间,不觉汗流浃背。
有德楼堂后,笼中鸡鸭叫唤个不停,扑腾着翅膀撞开笼子,到处乱飞,鸡毛鸭毛落了一地,外面还传来阵阵连绵不断的犬吠。
小二好不容易将鸡鸭抓回笼子,回到大堂开始骂骂咧咧。
“这帮畜牲是吃错药了!一个个跟发疯似的,木笼子都能撞散架,赶明我去铁匠铺让童铁匠打个铁的出来!”
门窗忽然被狂风用力吹开,桌椅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小二又赶紧招呼人去重新关紧门窗。
今天没客人,小二觉得之后也不可能会有人来。正当他准备连大门也一起关上的时候,却看见掌柜的倚在门前,翻飞的裙角像是一株迎风摇曳的朱槿花。
莫娇望着天空,眼神一片淡然。
小二说道:“掌柜的,快进来,外面风大。”
莫娇说:“再大也吹不了我去。”
街上商贩大部分都已收了摊,家家户户的关门声被风送来,又消失在风里。
莫娇嘲讽道:“躲什么呀,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该死的,躲也没用。”
这场景,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
可她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也说不了。
这是那人给她的特权。
不知道多少年前,她说过不要这个特权,可那人没有答应。
天上传来一道轰隆声,声音不大,却令全城人心头一跳。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一群筑在水坝下的蚂蚁窝里的蚂蚁,眼睁睁看到洪水爆发一样,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无助,几乎要将他们压垮。
“掌柜的!快进来吧!求你了!”小二被狂风吹的不敢靠近,只能在大堂中声嘶力竭的大喊,他惊恐到嗓子都劈了音。
莫娇说道:“搬条板凳过来,再拿壶酒。”
小二急得都快以头抢地了,这个时候掌柜的要喝酒?
“快去!”莫娇转过头,目光一片冰冷的说。
小二只能去搬板凳和酒。
莫娇横过板凳,抬起一条腿踩在上面,端起酒壶豪饮了一口,透明的酒水顺着她精致的下巴,流过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沾湿了她胸前衣裳。
放下酒壶,很不淑女的打了个酒嗝,朝天空竖起一根水葱般的中指,嘴里骂出了一个更不文雅的词。
小二在身后看傻了眼,掌柜的是撞邪了?!
……
……
水神庙中,今天来上香的人格外多。
如今整座城的人都被一股无名而巨大的不安情绪笼罩,此时只有有求必应的水神老爷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心安。
轩敞的大殿中站满了人,烟雾缭绕,水神像下方的供桌边,庙祝敲着木鱼,诵念往生经。
敲着敲着,她忽然听到一道石裂的声音。
抬头看去,水神老爷的塑像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裂缝自嘴角延伸向两侧,看上去就像是一抹狰狞的笑。
河婆察觉到水神庙里的变化,心情相当平静。
反正跟她已经没关系了。
庙不是她的,河也不是她的,生前就连命都不是她的。
她唯一有的,就是对城隍的感激、崇敬之情。
今日,这股感情,就会被证明。
……
……
城隍庙,沈沛吃过最后一口菜,喝过最后一口酒,起身正了正乌纱帽,又整理了下领口,问嘉年:“如何?”
嘉年说:“挺好。”
沈沛笑了下,洒脱又释然。
“我走了。”
沈沛迈步走出殿门,嘉年默默抱拳,无声恭送这位城隍。
浓云密布的凤溪城,只有城隍庙上空的云海凝聚出一道漩涡,漩涡中露出雪白的光亮,如同苍天睁开了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里,交织着无数的毁灭之光。
沈沛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在面对这道雷劫时,心里会出现的感情。
是愤恨、是怨气、是痛苦、是咒骂、是不甘、还是祈求?
结果除了一点遗憾,什么都没有。
那道光芒最是公正,只会平等的降下处罚。
老天对我还不错,临死前弄了这么一个大场面给我送行。
沈沛长揖到地。
这一拜,敬天地。
他沈沛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沈沛直起腰,一跺脚,猛然飞身向那座凝聚着雷光的云海,殿中供奉的金身同时屹立而起,显出一座数十丈高的法相。
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迎接那道天罚!
哪怕只能削弱半点,也要为整座城的人挣得一线生机!
嗞——
像是热油泼入冷雪,旋转的云海中落下一道笔直雷霆。
它不过手臂粗细,与城隍法相相比,甚至还赶不上他的一根头发。
但是那道闪光中凝聚的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天罚之力,是最初构建起这片天地的天条的具象化。
城隍法相在与它接触到的一瞬间,便寸寸碎裂,雷光一路势如破竹!
雪白的雷光照亮沈沛的眼眸,在一瞬间就亮瞎了他的双眼。
只有直面那道雷霆的时候,才会明白,“天塌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豪言壮语,连想象中的对抗拉扯都没有,城隍金身在一个呼吸间就烟消云散,犹如打铁一样的火星朝四周落去。
接着又有一道身影飞扑过去,接住一道火星,迎向那道雷霆,如同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嘉年站在城隍庙房顶,抬手又放下,最终只能再次抱拳道别。
接下来,就到他了。
衔枝江传来一声轰鸣,江水翻涌冲刷两岸,河床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江水倒灌下去,形成一道道漩涡。
一道庞大的黑影振翅飞出,双翼遮天蔽日,一身黑气旋转着飞舞向天空。
他鲜红的眼眸看向河边的水神庙,发出一道震人的尖啸,用力一扇翅膀,水神庙顷刻被大风吹塌,超过百名在庙里烧香的人被活活压死。
“*!偏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嘉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雷劫当前,他不能再犹豫,当即祭出剑王降真符,蕴含着飞升境剑修剑意的三百道金色剑光随着他一声令下,迎向浩荡天威。
剑尖处的空气被摩擦出尖锐的鸣响,天地间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一道道飞剑射向天空,组成了一座延伸向高天的金色桥梁。
嘉年死命催动窍穴中的灵气,驾驭飞剑的手臂在发抖,七窍中缓缓有血迹流下。
被打下的雷电如烟花般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天罚的威力终于开始减弱。
就在这时,神鸟的冤魂朝嘉年飞了过来,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
你为何要救这帮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他无声的控诉直入脑海。
嘉年更是咬紧牙关,依旧在苦苦坚持着。
还差一点!
神鸟冤魂扑向嘉年,就在距离他只剩不到十丈的时候。
嘉年指诀一变,残余的八十六道金色剑光以剑意为骨铸成一把十二丈长的长剑。
他并指向前一挥,长剑斩过,金色剑气爆发,神鸟冤魂与天劫云海同时一分为二。
空中剑意斩出的一线仍未散去,像是苍天闭上了眼,留下的一道缝隙。
神鸟冤魂落地,如燃尽的纸钱随风而逝。
他在最后弥留之际,以心声说道:“你会后悔的。”
嘉年咳出一口血,从庙顶滚落,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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