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所行之道,与人无关
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嘉年闭关的地方是蔚然宗的后山——桂子山,山里有一座秋明洞。
五云坐在洞外边的一棵桂树下,等待嘉年出关。
他手边有两壶酒,是为嘉年准备的。
他知道嘉年酒量不行,所以特意挑了两壶酒性最烈的。
理由他都想好了。
为了庆祝你跻身观海境,不得喝一杯?
为了恭贺我跻身绛府境,不得陪我喝一杯?
五云乐呵呵的想,仿佛都已经看到嘉年喝了酒,被辣红脸原地打转的模样。
小子,想跟你大哥我顶刚,没门!
五云张开折扇,秋风送爽,心情极好。
五日后,嘉年走出秋明洞,脸色微白,还是结庐境。
看到五云手边的两壶酒,心情不太好。
五云问道:“没成?”
嘉年不说话,坐到他身边,自己主动倒了一杯,囫囵饮下肚,转眼就被酒力呛得脸色通红,直咳嗽。
五云又递过去一碗水,安慰道:“不着急,你才多大,有的是时间。”
嘉年喝过水,说道:“等会儿我再试试。”
“行,酒还给你留着。”五云说。
嘉年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山洞。
五云望向嘉年背影,心里寻思,不应该呀,破境对他来说有这么难么?
凌霄道长出现在五云身边,背手看向洞口,又瞥了眼五云。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
五云说:“他没那么差吧。”
凌霄道长说:“他想的多。”
“怎么回事?”
凌霄道长说:“道心与本心出现分歧了。”
五云蹙眉:“这么严重。”
道心与本心出现分歧可不是小事,境界越高,越走有可能走火入魔。
一旦产生心魔,被化外天魔钻了空子。
正好凌霄道长在这儿,嘉年坟地都不用挑,就地埋了多省事。
五云问道:“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只是不适合他。”凌霄道长转身道:“他下次出来,领他去散散心。”
五云问:“他还是破不了?”
凌霄道长道:“我倒是希望他别破。”
心关能自己堪破是最好,就怕他破罐子破摔,自欺欺人。
若真是那样,用不上多久,世间就要多出来一个魔头。
嘉年第二次走出山洞,仍是结庐境,一身结庐气象更加凝实,可身上却多了一股戾气。
他走过来,抓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知是被酒呛得,还是着急。
五云说:“要不要下山逛逛?”
“嗯。”嘉年点点头。
二人下山。
蔚然宗地界内,满地的碎石山头都已被打理干净,有宗门弟子祭出法宝收拢被打坏的山水灵运。
灵运比灵气更加虚无缥缈,更加重要。
灵气决定生机,灵运决定走势,到底是欣欣向荣,还是衰败。
灵运一散,再难恢复。
蔚然宗弟子们的行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不过蔚然宗弟子心疼归心疼,好在烟岚福地还在,花上个一百年光阴,也能修缮如初。
路上有人见到嘉年五云也没说话,最多是点个头。
二人来到山下小镇,街道上门可罗雀。
他们刚到时成群结队的店肆酒楼,如今大部分都已关门。
开店是为了迎客,没有客人,还开什么店。
二人从街头走到街尾,令人惊讶的是,有几家酒楼居然还在正常营业。
嘉年稍微一猜,就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蔚然宗元气大伤,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人,会不少。
小镇街市尽头,原是玉母河,现在只剩下一道被一剑劈出来的深渊。
嘉年搜索记忆,带五云去他当天买下的那个位置。
河堤早已被毁,位置也消失不见。
嘉年笑说:“亏我还花了不少钱,说好的一个月,才钓了一天的鱼就没了,偏是我一条鱼都没钓到手。”
他笑了笑,然后再度沉默下去。
五云问道:“你闭关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嘉年抿了抿唇,说道:“我又看到凤溪城了,城里的人害死了救他们的神鸟水神,逼死了一直护着他们的城隍,淹死了无辜少女,最后还要杀我,吃掉我。”
五云说:“那都是假的,是莘璧为了坏你心境故意营造出的心象天地。”
嘉年说:“它真实存在过,信都素素前辈就是被他们逼死在了城外。”
五云心里着急,却使不上劲。
听故事的人,永远无法对故事里的人感同身受。
莘璧的心象天地,就是让嘉年重走了一遍信都素素的路,见识到了人心险恶。
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
以前嘉年还可以说服自己,因为他们是弱者,他们没得选。
可是弱者作恶,就真的可以被原谅么?
嘉年比他们强,结果还不是差点被他们吃掉,被追的满城跑。
嘉年说:“最后把我打倒的,不是城里的追兵,不是修士,而是一个孩子的欲望。”
五云说:“那孩子是莘璧心象天地里的人,当然有可能是莘璧故意捏造出来恶心你的。”
“会是吗?”嘉年不确定。
凌霄道长出现在二人身旁,说道:“是故意恶心你,但并非假人,他确实存在过。”
凌霄道长说:“凤溪城里的一切人事,都是按照他们原本的性格各自发展,唯独这点,莘璧不会去动。没有什么比血淋淋的真相更能使你动摇,所以你见到的恶,都是他们的本性使然。”
五云朝自己老爹使眼色。
我想方设法的开导,你可倒好,直接落实了。
凌霄道长笑说:“骗他有用么,他连自欺都不愿意,更别说听你唠叨几句没啥用的安慰话。”
五云气呼呼的说:“就你有理!”
凌霄道长看向嘉年,道:“如果是莘璧故意扭曲了那孩子的本性倒还好,既然是假的,就无所谓放不放在心上。
现在知道了真相,心中愈发不平,直恨不得打碎了这个狗屁世道。
可你心底又觉得这样做不对,却找不出办法,最后只能往回求,想知道人性究竟是个什么样,想知道自己、城隍和信都素素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当。”
嘉年苦笑说:“前辈明鉴。”
但是他越想,就越觉得不值当。
不知恶而为恶,与知恶而为恶。后者更加可恨。
凤溪城的人,都知道某些事是错的,却依然死不悔改。
这样的一城人,让他们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凌霄道长笑道:“人性善恶争论了几千年,那么多圣人君子,都没能争出个统一答案。你小子要是能得出个让天下人信服的答案来,去儒家书院当个圣人都绰绰有余。”
嘉年问:“前辈是说我自寻烦恼?”
凌霄道长望向前方玉母河的遗址,说道:“大河之水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对饮水用水的人来说,很重要吗?哪些人来喝水用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对那条河来说,很重要吗?”
“你想问值不值当,可你又该执何德去判断值不值当。你的德与凤溪城的人何干,凤溪城人的本性又与你何干。
城隍对凤溪城人心的了解比你更深,他义无反顾冲向天劫的时候,他的行动跟凤溪城的人心有关联吗?”
“在你看来,素素姑娘是因为对人心失望,悲愤出城,假如城中人说要与她同生共死,她就会留下吗?”
凌霄道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道:“修道是修我们脚下的道,我们脚下的道该怎么走,全在我们自己。
如果你非要纠结于人心善恶来选择道怎么走,你的道还是给自己修的吗?”
“所以在我看来,你这何止是自寻烦恼,简直是舍本逐末,咸吃萝卜淡操心。”
嘉年望向前方,轻声问道:“河水救了口渴的人,不但没被人感谢,还有人往河水里撒尿,又该怎么办?就算河水不在乎,可一旁看到的人也来气啊。”
凌霄道长笑说:“有看着来气的,就有能上去阻止的,这条河救下的人里,不能全是一些混账东西。如果你还是放不下去,那我就再送你一句话。”
嘉年作揖道:“前辈请讲。”
“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嘉年听后再拜。
他回去闭关,半日出关,已是一名观海境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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