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提摩西番外】母亲

如果说到母亲，第一时间会想起的是什么？

        ——催眠曲、童话故事、温柔的声音，还有美丽的眼睛。

        提摩西·德雷克的母亲与这些都没有关系，她冷淡、漠然、看着他的眼神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的面孔渐渐淡化成一个符号，若非努力回想，否则便如奶油一样，在时间的温度中融化。

        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拼命当一个乖孩子，然而一切却如常。后来某一刻他突然明白一件事：也许母亲并不是不爱他，只是排在他之前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没有他存在的空间。

        所以看不到他，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馆里长大，从会因为怕黑整夜开着灯，到逐渐习惯在夜色里就着床头灯看书。不甚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晦涩的阴影。他拖着玩偶走过走廊，月光落在面前划出方格，像是游戏里的家房子。

        保姆只负责一日三餐和清洁打扫，他很少看见她，有时候觉得好像连她也只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幽灵。

        在这样的生活中他逐渐学会怎样应对大人的盘问，怎样维持德雷克一家幸福温馨的假象，怎样把自己装进上层人的皮囊中再放出来。

        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太早了。有时候他太疲惫，就会想起以前偶然见过的窗外飞鸟，那样罕见的红色的羽毛，在太阳下明亮得如同火焰，耀眼如同鲜血。

        六岁那年，他鼓起勇气向母亲要了一台相机作为生日礼物。从那之后他开始学会拍照，学会用无声的相片记录，学会把自己藏得更深。

        在同一年他开始上学，学校的生活比他想象的更无聊，里面上学的学生也很无趣。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草坪上满是凑在一起的幼崽，他站在教室门口往外看，在巨大的喧哗声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像异类。

        他开始频繁的翘课，背着相机走小路拍照。缺课率实在太高，老师一开始因为这个找他谈话许多次，后来看在德雷克这个姓氏的份上最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的成绩保持就好。

        一年，两年，时间就这么渐渐过去。他的相机已经换过好几个了，剪贴簿做了满满五大本，按照日期整齐排列在一起。他有时候会摊开那些剪贴簿凝神细看，手指拂过那些照片的时候，他错觉自己听到时间的心跳。

        两年的时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算久，他没怎么长高，脸型也没变，声音也还是孩子稚嫩的嗓音，好像一切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只是更疲倦，更会伪装，看过的书更多，拍照的技术更好。

        八岁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当时他刚抱着相机回到家，在检查胶片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他踩着凳子看了一眼外面，发现那是一个比他稍大一点的孩子和看不清面目的亚裔少女。

        亚裔的年龄总是难以猜测，说她是少女也可以，说她是女人好像也没错？

        她手里提着被精心包装过的礼物，等待的时候还伸手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那个孩子别扭地躲了一下，然后自暴自弃一样叹了口气。

        噢，他想起来，是前几天刚搬到隔壁的那户人家。

        他把相机藏好，轻轻拉开门，热烈的阳光扑进来，照得背光站着的两个人越发面目模糊。

        咔哒——

        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

        冬日湖面的冰层悄无声息碎裂开一道缝隙，有一条漫游许久的鱼好奇探出头，看到未曾见过的未来。

        那个人向他伸出手，声音柔软：“我是克莉丝汀·安德。”

        歌剧魅影和，终末？他有些困惑地想。

        “这是我家的孩子，杰森，来打个招呼。”

        她把那个孩子轻轻推到他面前，他们身量差不多，于是他得以看到那双眼睛。火山底下滴滴答答淌着的岩浆，不稳定的岩层震裂大地，浩大的海洋波浪起伏，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哥谭的夜晚静静降临。

        他眨眨眼，为这双眼睛中情绪的景象所摄，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好像都褪色风化，他站在空荡荡的空白里看着他们，心跳声激烈如鼓。

        “我叫提摩西·德雷克。”他听到自己说。

        “叫我提姆就好。”

        克莉丝汀一家都是怪人。钻石区的大家都很赞同这句话。

        上层社会总有些人太无聊到私下谈论别家的八卦。提姆偶尔路过的时候听到她们低语，还伴随着一两声不知是轻蔑还是不在意的轻笑。

        “那个孩子一看就不是钻石区的人吧，说不定是逃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呢。”

        “那个克莉丝汀也奇怪得很，这么多次了，谁能记得她长什么样？”

        黑发黑眼的样子啊，很美丽，像深渊一样危险却引人注目的容貌，他想，你们难道看不见吗？

        他悄悄离开了，回家的时候无意瞥了一眼克莉丝汀一家的住处，惊讶发现那里灯火通明。

        客厅的窗户上映照出两个影子，他拿出相机放大看了看，发现那个孩子枕在克莉丝汀腿上睡着了。克莉丝汀手上放着一本书，另一只手轻柔地顺着杰森的头发，某种安静的氛围蔓延在他们身边，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如此遥远而安心。

        那之后提姆一个人思考了三天。他原本下定决心准备第二天就去敲门当作邻居的回访，然而预订日期那一天却发现克莉丝汀又一次敲响了德雷克公馆的大门。

        他听着克莉丝汀说明来意，心想，原来是询问择校意见的。

        转念又觉得好笑，克莉丝汀真的完全没有人类常识吧，他想，谁会认真询问一个八岁孩子的意见呢？

        但他还是说了，并且暗中给哥谭小学拉了不少分。

        最后克莉丝汀向他告别的时候邀请他去找杰森玩，他毫不犹豫答应了，为自己的好奇心，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向往。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了。

        他顺理成章和杰森成为好朋友，顺理成章一起上下学，同时也顺理成章地住进克莉丝汀家。

        里世界的秘密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对他来说，这甚至是一件好事。这个秘密把他们三人连接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脆弱却存在的联系。他拽着这绳子，就好像在悬崖上屏息走在深渊之上。

        时间像流水一样走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像个普通孩子那样被牵着手站在了哈利马戏团的门口。

        他在后台拉着杰森向格雷森一家要了一张合照，杰森有些拘谨，他浅淡地微笑着，像是置身于花丛中的小王子。

        哈利马戏团的圣诞特别巡演精彩无比，克莉丝汀和杰森都看得很认真，他却不合时宜发现了异常。

        ——有几个面熟的孩子不见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是否要告诉克莉丝汀，最后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选择独自前往。不过他在追出去前还是拜托了杰森告知克莉丝汀，然后偷偷一个人循着推理出的线路前进。

        夜晚的哥谭危险异常，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被敲晕之前他看见了追上来的杰森，口型模糊不清，不过大概是在生气。

        好吧，对不起。

        他不那么真诚地想着。

        他们在一栋陌生的大楼醒来。旁边是同样昏迷着的孩子，有几个已经醒过来了，正在无声的流泪。地上的玻璃剔透如水晶，他低头去看的时候，从中见到自己的脸。

        越来越多的孩子醒过来，他和杰森不得不低声安抚他们，有个女孩抽抽搭搭，问他们她还能回家吗，提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脱口而出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杰森附和点点头。

        哭声小了下来，他们开始一起琢磨要怎么从这群人手中自保。

        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太久，因为很快大楼里就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破声。k打开门，他们扑过去，发现她半身都是血。

        克莉丝汀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吓人，那一刻她比世界上任何一切事物都锋锐，怒意为她添上一层不合时宜的光辉，鲜血妆点着她。三枚石子深陷在理查德背后的墙壁里，片刻后隐秘的震颤声响起，墙壁轰然倒塌。

        她原本非人，这一刻却更像个平凡而普通的母亲。

        母亲。

        会讲故事的母亲，会对他笑的母亲，会跟他说晚上好的母亲，会因为他的存在而高兴的母亲。

        ——克莉丝汀，是母亲吗？

        他站在表里两侧世界的交界口，突然为这个念头感到一阵惶恐。背后是孩子的哭闹声，旁边是紧紧握着他手的杰森，三十楼的窗户大开，玻璃碎片遍地都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像坚硬的海浪。

        克莉丝汀跑过来，她抱起他们，从高楼一跃而下。

        她大笑，情绪不稳，像个疯子，提姆却觉得她再像母亲不过了。

        那双手为他擦过眼泪，替他摊开过书本，在黑夜中拥抱过他，甚至是现在，她松开了手，他仍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

        ——克莉丝汀为什么不能是母亲呢？

        心中的石头落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安然地抱紧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

        圣诞节的钟声在教堂的塔楼响起，他们站在人群之中，向外走去。月色澄澈如水，雪花落了满头，他们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慢慢走回去，如同走在人生的路上。

        八岁圣诞节的那一天，提摩西·德雷克缺席了数年的母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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