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新丧
芳华夫人殁了。
这个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的飞越了连绵成片的大漠,夹带着大陆另一边不为人熟知的沙尘,飘扬入京,顷刻之间便在还未平息的“前太子遗孤长乐长公主被遣送大漠成为圣女”的消息上,再次掀起一阵喧哗。
然而送入皇宫的书帛中却不过寥寥几字:年五月初六,前太子妃林琪楠于护送本朝圣女至天恩寺途中病重不治,已就地安葬。
前太子妃林琪楠,享誉京中的芳华夫人。本朝皇帝亲兄、前太子之正妻,出嫁前为太尉嫡女,才貌无双,虽因太子早逝未得封号,却在京中因其芳华绝代享有芳华夫人的美名。
而前太子沈传,文韬武略皆人中龙凤,本是京中交口称赞的储君之选,却在两年前因出战边关而不幸战死。只留下年仅十一的幼女与盛名在外的太子妃。
皇帝怜长子早去,追封其为逍遥王,又怜孤儿寡母无人照拂,破例在太子独女年不满十五的时候便封了长公主,封号长乐,这是第一位获封的皇孙,寥落了一段时间的太子府因此又热闹了一阵。
然后在京中兴起的关于太子府的传闻中,便只有孀居的芳华夫人与户部侍郎薛进有染这一个了。
薛进是京中显贵的后代,因为家中关系在吏部挂了个闲职,平日里却只爱流连花丛,是京中声名最为狼藉的浪子,从青楼当红头牌至大家中寂寞的官夫人,各位芳名在外的女子都与他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虽然早已经与礼部侍郎之女成亲,却从未见他收敛。但他的样貌和骑射诗书却都是好的,连他一时兴起为情妇所做之诗都能在京都传诵开来,由此可见一斑。听说在一场临近太子府的夜宴中两人相识,薛进被芳华夫人的诗情打动,接连三晚在附近作诗请见一面。
便是芳华夫人也拒绝不了这样绝世的人物,三日后她盛装出现,从此两人密会的传闻便在京都传了开,逐渐连秘密也算不上。
却没想到一朝改弦更张,先皇突然驾崩,皇位传到了庶出的三皇子头上。太子仅剩的血脉与不知检点的孀居太子妃便被一道圣旨遣送到了大漠,为皇朝祈求百年和平。
令人意外的是,芳华夫人离京没有多久,竟传出了薛进发妻身怀六甲的消息。薛进此人流连花丛多时,却因为这个孩子彻底收了心思,开始每日在吏部当值,归家便陪着身怀有孕的发妻散步聊天,即便有以前有过联系的女子再送上门来,也统统被他拒之门外。
更加巧合的是,芳华夫人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天,正是薛侍郎爱女满月之日。那日他携爱妻幼女回府拜访泰山,马匹却忽然惊起,险些将他一家掀翻在地。
第二天这事情便在众口相传中变成了芳华夫人芳魂不散,纠缠起了薛进一家。
许是猜测成了真,薛进爱妻向来身体康健,却在惊马之后没有几日,忽然缘由不明的发起了高烧,大睁双眼邪灵附体一般的叫着,慕尚,慕尚。
熟悉薛进的人都知道,他与他妻只有短短几月缘分,彼此从来都是客气的夫妻相称。慕尚是他的字,也是他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才会叫的名字。而这京中最敢明目张胆这样唤他的,便是已故的芳华夫人。
她曾在大街上公然下轿,不顾街上许多打量的目光,娇嗔的跑到薛进面前,问他为何这么长时日不曾来见她。也曾挽住他的手臂公然出席一些不算正规的宴会,同桌而坐,亲密到仿佛他们才是一对。
薛进有过那么多的情妇,她却是唯一一个将自己当做正妻对待的人。她从不掩饰自己与薛进的交往,亦曾以正妻的威严驱逐过他外面的情人。她如此高调,又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京中几乎人人都以为浪子薛进会为她转性,与她长长久久,却没曾想,先有乡野村姑,后有青楼的新晋头牌,风流的薛侍郎身边的情人仍旧不曾有一丝减少,芳华夫人在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也渐渐与他其他的情妇无异,默默的等在闺阁之中,等待着他或许有再想起自己的一天。
再过一月,芳华夫人的死讯渐渐在京中也惊不起一声叹息了,京中却又迎来了薛进之妻,礼部侍郎独女的死讯。
从惊马开始,她缠绵病榻几月,早已药石无灵,去世倒也在意料之中。可却有传言,她死的当天晚上,神色凄厉的喊着慕尚,拽着他的衣领为何不再来寻她。
于是关于芳华夫人不守妇道的言论再次喧嚣尘上,只可惜伊人已逝,能让人想起再感叹一句的,便只有太子殿下那还未满十五的独女。
那个曾经是大烨王朝捧在掌心的明月,这一代的嫡长公主,沈步月。
大漠风沙瑟瑟,圣庙无人照拂,太子殿下的独女此去,是为满朝祈福,却不知道能不能为自己求一个安稳和乐的前程了。
平日无一点装饰的天恩寺外如今挂满了摇摇欲坠的白色灯笼,大门紧闭,黄沙遮天蔽日,仅剩的一点天光又被树木所遮挡,本该是宝相森严的寺庙却是阴风阵阵让人脊骨生凉。
正中的宝华殿里燃着香烛,十几个尼姑手中不停的敲着木鱼,人偶一般的闭目诵经,厚重的棺椁放在正中,纸钱四散,面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十二三岁少女,红肿着双眼苍白着脸色,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
灵位上明明灭灭的几个苍劲字眼:
大烨王朝第十五代皇孙逍遥王之正妻,长乐长公主之母,林琪楠。
曾经芳华绝代的芳华夫人,被京城最滋润的水土养大,却葬在了大漠最干燥的黄沙之中。
按照皇室规矩,皇族遗体要在寺庙之内停留七天,由高僧诵经超度,大漠中只有天恩寺能担此重任,所以在为长公主斋戒之前,这里就变成了芳华夫人的灵堂。
今日已经是停尸的第六日,明日芳华夫人的遗体就要下葬。长乐长公主沈步月已经在灵前不眠不休的守了整整六天,到底是只有十三岁的孩子,从京中到大漠,一月有余的路程,还未歇脚便迎来了母亲的死讯,能清醒着为母亲守灵已经很不容易。
瘦弱的几乎会被大漠的风沙带走的身子随着殿内的烛火剧烈摇晃几下,终于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
沈步月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眼皮重的抬不起来,脑子里更是混混沌沌的,可是看清了床帐上的花纹之后,她还是逼迫着自己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太子府内她所熟悉的宫纹,而是一种晦暗的她暂时认不出的花朵,不熟悉的环境瞬间叫醒了她。此刻她不在太子府,也已经不是太子嫡女,而只是一个要为国祈福的圣女。
面前却已经坐上了一个面容熟悉的中年尼姑。她身着最普通的僧衣,头上戴了一顶青色僧帽,但那已见衰老态势的五官之间还有掩藏不掉的清丽,沈步月皱眉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认得她,那是当年她皇爷爷后宫中最受宠爱的顾妃。一年前先帝驾崩,一干没有生育的妃子被遣送出宫,在宫外寺庙之中修行度日,这位最受宠爱却一直没有所出的妃子亦是如此。可在这时,朝堂上忽然爆出一件大案——这位宠冠后宫的顾妃,其亲兄顾尚书利用职位之便,拉帮结派私相授受意图谋反,连带着这位顾妃的一些晦暗不明的香艳往事。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闹了几乎快有一个月,以至于就连为守灵而足不出户的沈步月都有所耳闻。事情最终似乎是以顾家被削了势力,顾妃被遣送到千里之外的天恩寺修行为做了结局,不过当时的沈步月刚刚听闻自己要被遣送到大漠中奉为圣女的消息,自顾不暇,是以不是很清楚这件事的真真假假。
此刻这个负担了京中许多闲言碎语的女人就坐在沈步月面前,虽然不再是当年那副艳丽无双的模样,可那一双桃花一般的眼睛竟然还如沈步月记忆中的那样,含情脉脉。只不过她的面容亦沉静了许多,看得出来在庙宇之中修行过的痕迹。
“步月。”她打量了沈步月半响,首先开了口。
沈步月半抬起身子,张嘴想要应和,可嗓子干渴的发疼竟至发不出半点声音,几番挣扎才勉强用气音道:“顾……太妃。”
顾太妃见状,忙上前将她扶起,又将手边的一杯清茶递给了她。沈步月低头道谢,接过来喝了几口才觉嗓中干涩恢复许多。作为先帝的宠妃和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两个人在过去的几年里到底还维持着不错的表面和平,只是时过境迁,利益不相关的两人始终没有再照过面而已。
“步月今年,十三了吧?”
顾太妃将她的被子掖了掖,便自然的在旁边坐下,像是不常见面的寻常祖孙之间的问候一般。
“是。”沈步月点头应了,又道:“步月最近神思恍惚,竟忘了顾太妃在此修行,没有早些前去拜会,是步月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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