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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穿越层层森冷的兵甲,停驻在那个人身上。岁月的洪流从她耳边一掠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旷野里的飓风,呼啸着,如同山巅的雄鹰。

        漆黑的战旗在燕洵的头顶迎风招展,漆黑的夜如同一团浓墨,苍穹低压,星月无光,成千上万的火把烈烈燃烧,映在人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血光。燕洵站在黄金打造的战车上,一身墨色蟒袍,手挽金弓,双眉如剑,斜飞入鬓,眼眸狭长。他微微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整个战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那一声声战鼓,如同大地的心脏,一下一下,敲打在人的脊梁上,让血脉中的血液,也一丝丝沸腾起来。

        时间就那么凝固了,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视线交错,在半空中凝结在一处。

        潮水般的大军冲了上去,一场生死鏖战终于展开。

        刹那间,骑兵齐刷刷亮出了弓箭,嗖嗖的尖锐风声中,箭矢排空,如雨点般倾泻在士兵们的头顶。无数人冲了上去,战役在最初就显示出了可怕的残忍,令人脊背发凉。

        惨叫声、呻吟声、命令声混成一片,

        战马狂奔,滚石如雷,战刀雪亮,乌云遮住冷月,连天地都为这一场残酷的战役闭上了眼睛。

        经过了一日一夜的拼杀,东边城门突然大开,苦战了一夜的秀丽军趁着燕北军调换军阵的时机策马奔出城来。一路冲至铁线河江畔,此地道路狭窄,不堪大军冲击,燕北军不得不弃马冲过去,可是等他们追赶至河边的时候,却见秀丽军的士兵们撑起了羊皮筏子,竟从这河流最湍急之处横渡大江。

        “大人小心!”

        “陛下小心!”

        几乎同时,燕洵和楚乔各自端起弓弩,箭矢穿破虚空,向着对方射去。叮叮两声同时响起,箭矢并没有射空,引来了周围亲卫兵的一阵惊呼。

        大江之上,楚乔站在筏子上,远远地望着燕洵。

        她知道,这一战只是做个样子,燕洵不可能真的阻拦她。

        燕洵和靖安王妃是盟友,不得不替她把守邯水,可是一旦靖安王妃真的攻进唐京,让靖安王的后代登上皇位,那么他的后路必会为人所断,是以这一仗他不能赢,但是也不能输得难看。

        他还需要自己来拖住这场卞唐内战,为他留下唐户关的门户。

        一排排火把蔓延在江面上,黎明前的黑暗仿若狰狞的魔鬼,将利爪插入人的双眼,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色,风呼呼地吹过,扬起漫天的火苗。

        燕洵骑坐在马背上,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他的脊背仍旧挺拔,浑身上下充满了帝王的威仪,像是黑暗世界的天神。他的目光锐利而悠远,越过宽阔的江面,停驻在对面那个纵然瘦弱却永远坚强的身影上。夜风吹来,扬起她鬓角的头发,染血的铠甲在火光下闪烁着熠熠辉光,她骑在战马上,隔着滔滔江水、熊熊烈火,默默地望着他。

        那一刻,燕洵回忆的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甚至能够听到细微的声响,一些凌乱的画面,就那么咔嚓咔嚓地从汹涌的水里冒出头来。

        多久之前?太久了,好像上辈子的事,久到他几乎记不清了。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厮杀之后的死寂,也是同样一双眼睛,隔着脉脉江水,静静地望着他。真煌城的大火肆虐着,无止尽的喊杀声畅快地回荡在荒原上,年轻的他们各自决绝地回头,向着自己的方向,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也许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就已经注定。他们如两颗南北背驰的流星,纵然曾在诸多原因下有过短暂的交错,终究还是要走上分离的道路,沿着各自的轨道前行,越走越远。

        楚乔持刀站在河堤上,亲眼看着最后一支军队渡过邯水。浩瀚的江面如同天堑,将他们隔绝在东西两侧,千万个生命和灵魂沉入大江之中。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火上煅烧着的,是无数黎民的鲜血和希望,还有他们截然相反的信念。她望着燕洵,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尽皆归于尘土,十万铁甲军消泯于视线之中,只剩下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孤傲地站在天地之间,眼神若狼,好似很多年前他从九幽台上一步一个血印爬起来,纵然身后没有一个人,却有着足以毁灭天地的肃杀气势。

        “大人!”平安一身狼藉、眼眶通红地跑上来,仰着头说,“这一战,我们死了六千多名弟兄。”

        楚乔低下头去,只见年轻人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多年来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历了这鲜血的洗礼,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纯净。

        “平安,任何目的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秀丽军的将军坐在马背上,默默地看着点着的火把长龙,过了许久,才声音低沉地说,“真正的和平,始终要通过战争来获得。”

        平安似懂非懂地皱起眉,喃喃道:“真正的和平?”

        “是的,我看不到,也许你也看不到,但是,终究有人会看到的。”

        楚乔仰起头来,最后向邯水的那一侧望去,大火已经逐渐熄灭,河面上滚动着层层青烟,在极远处,隐隐有一丝金色的光辉。那个人穿着一身墨色战甲,身后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地飘着,尽管看不清眉目,她却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轮廓,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午后,他坐在马上向她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里,有一只玄铁打造的护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礼物,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

        她毅然转过头去,没入滚滚大军之中,扬鞭策马,再也不向来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掉转马头,部下的将领跑上前来问道:“陛下,不追吗?”

        燕洵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他身边,走出好远才淡淡说道:“退兵。”

        大军潮水般退去,地平线上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那背驰而去的两路大军,终究渐行渐远。

        空旷的大帐中,一身铠甲的将军跪在地上,他已经这样跪在这里很久了。太阳渐渐落下去,黑夜降临,大帐内漆黑一片,唯有那张镶嵌着东珠的金黄裘皮上有着微弱的光亮,隐约照亮那个人的轮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从铁线河归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好似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帐外的青草轻轻地摇曳着,在夜风中散发着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是盛夏,夜里清脆悦耳的蝉鸣不断,荒原上草长得有半人多高,不知名的虫子飞翔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点点地闪亮着。

        大帐里十分安静,身穿铠甲的将军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点灯。他并不是燕北军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旧部,实际上当初跟随燕皇起兵的旧部如今已经不剩下几个了,军中的这批人,都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陛下虽然阴郁难测,但是赏罚分明,且极重军功,只要你敢打敢杀,就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

        将军姓穆,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可是也算识文断字,略通兵法。靠着这点见识,他一步步高升,短短几年间,已经成为燕北军中首屈一指的将领。

        和其他人不同,将军觉得陛下并非像传闻中那样暴戾。是的,他曾经杀了自己的老师,杀了自己的妹妹,杀了辅佐他多年的大同行会一群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也许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陛下忘恩负义,会骂陛下狼子野心。可是他们这些普通人看得很清楚,大同行会不通军事,不懂政务,内部盘根错节,彼此争权夺利,内斗极其严重。他们占据燕北多年却毫无建树,北有犬戎侵扰,东有大夏管制,他们无力保护燕北臣民,却硬是要在朝政上指手画脚。对于这样的人,如果陛下不以雷霆手段震慑打压,只会在燕北大地上再次扶植出一个派系混乱的大同政权。

        成大事者,杀几个人算什么?

        自古以来权势之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一个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别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是顾全大局,还是顾念私情?

        所以,对于曾经的那位秀丽将军,穆将军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实在难以成就大业。

        “穆阆。”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在空旷的大帐内,尾音隐约还带着一丝回声。穆阆闻言,连忙直起身子,就听上面的人继续说道,“传信给程远,让他分兵松原渡口,严密把守,秀丽军既然这么想进去,那就让他们进去,靖安王的军队还等在里面呢。”

        “是。”

        “另外,告诉他不要攻打赵飏的军队,全力进攻赵彻,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务必要捣毁赵彻的粮草库。”

        “是。”穆阆连忙答道,“属下这就派人到白芷关传信。”

        燕洵摇了摇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着急。”

        穆阆微微一愣,军情如火,怎会不着急?不过燕洵这样说,他也不敢反驳,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不敢说话。

        “来,陪我喝一杯。”燕洵微弓着腰,低头倒酒,微弱的珠光下显得有几分颓然落拓。

        穆阆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小步走上前去,接过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随手指着一旁的座位,说道:“坐吧,别戳在那儿。”

        穆阆小心翼翼地坐下,将酒一饮而尽道:“多谢陛下赐酒。”

        燕洵也仰头饮下去,穆阆连忙为他倒酒,听他淡笑道:“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环境所迫,不能饮酒。如今环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却都不在了。”

        穆阆手腕轻轻一颤,他是个聪明人,从昨晚燕洵下令停止追杀秀丽军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听了燕洵的话,他越发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

        “来。”

        燕洵很随意地说了一声,竟然还拿酒杯在穆阆的酒杯上轻轻撞击了一下。醇红色的酒浆倾洒在手指上,他也不以为意。拳头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却总是一饮而下。不一会儿,一壶酒就被喝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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