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体弱多病
“文殊,我要搬走了。”
邻居家的大哥哥蹲在他面前,像平常一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语气里也有些对他的舍不得,又抹了抹他滚落下来的泪珠,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如果可以,其实哥哥也很想一直留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但是哥哥要去别的城市上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尚且年幼的柳文殊哭得伤心欲绝,呜咽不断,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掉在了大哥哥手上,泪痕也糊得满脸都是,带着强烈的哭腔,糯糯地道:“大哥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彼时还是个高中生的少年仍旧细心地为他擦拭着眼泪,轻柔地摸了摸他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眼神不忍,却还是没能答应他的请求。
“我要走了,文殊。很抱歉,哥哥没有办法一直留在你身边陪你长大。以后总有一天你会交到很多朋友的,长大以后你会遇见很多爱你的人,到时候,你的生活里肯定就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你温柔又可爱,一定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的。”
小柳文殊却哭得更厉害,他浑身发抖,带着满脸的泪水一头栽进那道高大清瘦的身影里,眼泪蹭到对方的肩头上,打湿了那人的衣服。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少年只是任由他往自己怀里蹭过来,带着些许哀愁长叹一声,“对不起,文殊。”
“你以后一定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
柳仙君病倒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峰里待的时间长一些、资历老的弟子都会知道柳仙君的身体就是这般病弱,而眼下又正是换季的时节,流感易发的时期。
裴钩吻对他的小病已经习以为常,但看见褚明佑抱着他的师弟风风火火地从山下赶回来的时候还以为小师弟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快要不行了,吓得他赶紧上前查探,结果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无比,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裴钩吻:哦,不就发点烧,他本来就娇气得很。
他反倒是觉得褚明佑一脸焦躁不安的神情很罕见,等到让柳文殊躺下来,湿毛巾盖在他脑门上后,他扔给这徒弟一张药方单子,不改讥讽的性子,一如往常地道:“哟,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你师尊了?我记得以前,你师尊就算是数日昏迷不醒,也没见你担心成这样。如今倒是转性了?”
褚明佑没说话,他微微颔首,将自己脸上的表情隐去了几分,在面向裴钩吻的时候全然没了在柳文殊面前的那份温顺与乖巧,只有无尽的冷淡,显得他毫无感情。
他没有与裴钩吻多作辩解,只是收好那张药方,答非所问地行礼告退:“弟子这就去为师尊抓药。”
见他置若罔闻,被忽略了的裴钩吻明显有些不高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嫌弃,却又懒得继续跟他纠缠,只好摆摆手打发他动作快点。
柳仙君向来体弱,每次一病倒,守在身边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个人,不是裴钩吻就是祁子冽,闵希言在峰里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照顾一下他。
如今又多了个褚明佑。虽说徒弟照顾师尊是分内之事,但从前的褚明佑觉得他师尊身边围着那么多人,根本不需要他,而且师尊又不喜欢他,他去只会是多余的。
其实现在的褚明佑也难免还是会这样想,但当他再看一眼躺在床上病得大汗淋漓、眉头紧皱的师尊时,便又在一瞬间对守在这里的其他人产生了驱赶的念头。
师尊的身边,只能有他一
个人。
不知何时,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想法,像上次察觉出自己对师尊的妄念时一样,又吓了他一大跳。
他现在已经站在师尊身边了,褚明佑熬完退烧药后端了过来,进屋后看见坐在床边的是祁子冽,早已不见裴钩吻的身影时,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变得愈发冷冽,略带敌意地盯着那一身华服的人。
……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师尊身边,又岂能容忍他人同他一道站在师尊身边。他不允许。
尤其是那位祁师伯。
祁子冽注意到他的存在,像平日里那样淡淡地冲他一笑,语气温和,“明佑,把药给我吧。”
褚明佑却态度明了且强硬,又不失礼节地冷淡婉拒了对方,“不必劳烦祁师伯。师尊理应由弟子来照顾,为师尊分忧,这是弟子的分内事。”
祁子冽敛了敛神色,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既是如此,那我过会儿再来看文殊。你身为亲传弟子,要好生照料着你师尊,不得有任何闪失,知否?”
褚明佑依旧十分恭敬,“弟子明白。”
他并不喜欢祁子冽,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遮遮掩掩。
因为那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他最讨厌的未知感,摸不透对方骨子里的真正性情时,每日看着那张老好人般的笑面,褚明佑只觉得那人道貌岸然。
和他师尊身上的谜点有所不同的是祁子冽对他似乎别有用心。这种情况下,祁子冽对他越好,褚明佑反而愈加地不寒而栗,厌恶得也会越深。
褚明佑还记得,早年时曾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捕捉到了那个人眼中对他一闪而过的妒忌。
自那以后,他便觉得此人并非面上看着这般和善,所谓的“笑面仙君”,恐怕也只是掩饰内在性格的幌子罢了,明明对他有诸多不满,本不该对他嘘寒问暖,却又时常透露出对他的关心。
褚明佑只觉得祁子冽虚伪。
祁子冽当初对他的那一丝敌意,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也都不想再继续追究,可唯独当他后来想起这些年来,自己隐约能够察觉到那个人似乎一直对他师尊有些暧昧不清的情感时,褚明佑的眼里开始变得容不下一粒沙子。
所以他愈发地讨厌祁子冽了。
褚明佑送客以后,才总算放下心来,把碗放在一旁的木桌上后坐在床沿边准备把柳文殊扶起来,自己好端着碗亲手把药喂到他嘴里。
然而他的手才刚刚伸过去,还没碰到柳文殊的时候,他便听见他师尊迷迷糊糊的一声梦呓,带着些鼻音,语气哀伤,“不要走……不要……”
褚明佑心里忽地咯噔一声。他立马抓上了柳文殊的手将其握紧,师尊平日里素来冰冷的掌心现在热得冒出层层细汗,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两下。
师尊这是梦见了什么,才会这般伤心。
褚明佑担心地查看着柳文殊的神情,发现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满头都是汗,久久未能舒缓情绪。
“……我不走。明佑一直会在师尊身边,师尊不要难过了。”褚明佑下意识地呢喃一声,回答了柳文殊适才吐出来的呓语,垂下眼眸,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守在他身边,纹丝不动。
谁知柳文殊继而梦呓道:“哥哥…大哥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褚明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
正当他心里有些不痛快,甚至想开口质问
一个神智尚不清醒的人他口中之人是谁时,又听见柳文殊语气忽然变了个调,接了一句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爸,妈,我想回家,我好想辞职……领导是周扒皮……这傻x公司真不是人能待的……”
褚明佑:“……?”
哦,没事了,反正师尊肯定是在胡言乱语。
他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下来,听着师尊的呓语,有些无奈的笑意到了唇边,只好失笑一声。
他将还没清醒过来的柳文殊扶起来,端着药碗,捏着勺柄先将碗里的汤药轻轻荡开几次,舀起一勺后轻轻地吹凉,简单用唇试过温度以后才放心地送到了他师尊嘴边去。
尽管柳文殊的昏迷状态下有些张不开嘴,所以有些汤药不小心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褚明佑依旧很有耐心地拿起手帕轻柔地替他擦拭,反复数次,直到碗里的药快要见底。
过了一阵子,他喂药的手忽地顿了一下,褚明佑垂下眼眸,看了眼勺中的棕色汤药,又见四周静谧无人,三番五次压下心底的妄念又难以控制地重新涌上了心头。
他想将剩余的汤药亲自渡给师尊。
鬼使神差之下,他甚至忍不住尝了一口喂给师尊的退烧药,霎时间味觉发起苦来,他眉头拧起,吐了吐舌头,有些受不了这个汤药的味道。
……但是——褚明佑心下犹豫不决,本就徘徊于欲念与伦理两者之间,看着柳文殊因生病而赤红的双颊,还有方才汤药流下嘴角的模样、还有那未能擦拭干净的水痕,他味蕾愈加发苦,在心底强烈的妄念下,他竟给自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这药太苦了,还是他来亲自将药润一润吧。
他又尝了一口汤药,若有所思地盯着柳文殊那双没有血色的薄唇有些出神,褚明佑一边不能理解自己的情感为什么变得如此奇怪,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他师尊再近一些,想要就这样将嘴里的药渡给师尊。
……师尊。
师尊,师尊。师尊……
他心不在焉,一直不停地默念着师尊二字,满心满眼都是柳文殊的面容,喉结滚动两下,带着刚刚喝的一口汤药慢慢靠近师尊,却在离师尊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身体猛地顿住了。
他极度渴望之下,竟又止步了。他心下极力克制着身体的冲动,最后他还是将那一口汤药吞了下去,放弃了渡药的念头,却又不甘心地继续俯下身去,凑近他师尊的唇角边,那双沾着药渍的唇轻轻地在那里印下一吻。
肌肤相触的瞬间,宛如触电那般酥酥麻麻,他这才猛地从失神中惊醒。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这下,他真的对他师尊行了大逆不道之事。
想起师尊柔软的唇感时,褚明佑的脸蓦地一红,他赶忙捂紧了嘴巴,眼里尽是些青涩的难为情。
***
柳文殊很久没有发过这么高的烧了。
上次这么严重还是在高中那会儿,身体素质没被提上来的时候,一旦发烧就会烧到39度左右,一病病一周,说实话,还挺耽误学习的。
听老妈说,他从小发高热就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神智清醒以后就会什么也记不得,像喝醉了酒的人耍酒疯一样,他一病就会病傻。
所以这次柳文殊在晕过去之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完了,这下脸要丢大发了。
他意识模模糊糊的,脑袋也晕乎乎的,好像一直被人抱着赶路,后来似
乎接触到了有些硬的床垫,尽管睡了很多天,可这个床垫依旧硌得他背疼,稀里糊涂中就躺了下来,开始昏迷不醒。
除了胡言乱语,他还会在发烧的时候做梦。柳文殊梦见了小时候邻居家的大哥哥搬走的那一天,他哭得凄惨又狼狈,眼泪掉得稀里哗啦,那几天郁郁寡欢,郁结于心,做什么都力不从心。
离别对不谙世事的孩童来说过于沉重,在年纪还小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人是可以待在自己身边一辈子的,还没完全认识到这个世界的人情冷暖时,现实与既定认知背道而驰的感觉,总是会像当头一棒一样,留给人恍惚与疼痛。
大哥哥离开后,他失去了唯一一个交心的人,本就孤僻的他,自那之后变得更加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很少有人向他搭话。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到更多人世间的沧桑以后,他的心态反倒平和了起来,从一开始的拒绝任何交流,到后来会好好回话,久而久之,这毫无意义的平凡人生一晃也就过去了三分之一。
还有邻居家的大哥哥,柳文殊其实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祁子冽之前,都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如今,又为什么会梦见他呢?
或许恰好只是祁子冽的出现勾起了他的回忆吧。
但前尘往事他早已决定抛之脑后,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如今再去回忆,也没什么意义了。旧时光里的人离开后便一去不复返,到最后谁都会成为只是匆匆路过一下的过客。
后来他还梦见了自己生前加班那几天的崩溃场景,他一边顶着个黑眼圈一边对着电脑屏幕的辐射发呆,几星期的连轴转明显让他吃不消,于是他在梦里大喊着这破公司他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他一定要辞职,还要把辞职信霸气地甩在那周扒皮的脸上!
在想起他爹娘的时候,柳文殊又泫然欲泣。他生个病跟做过山车一样,病得难受的时候感觉昏天黑地,天地浑然一体,然而病好些以后,又觉得一身轻松,自己好像要往生极乐了。
然后,在某个瞬间,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唇上一热,这种感觉还挺微妙。
最后他总算结束了冗长又沉重的梦境,这些梦让本就状态不好的他更是倍感疲惫,一睁眼的时候,眼皮都还有些重,柳文殊虚着眼睛,勉强算是清醒了,但他总觉得自己现在正吊着最后一口气。
“师尊,您终于醒了,师尊可有好些?”
耳边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他那便宜徒弟,只有他徒弟的声音如此好听,不愧是大男主。他何德何能,竟也有被大男主嘘寒问暖的一天。
柳文殊还很虚弱,视线总算清晰以后,他看见的是他徒弟那副放大的俊美五官,还拧着眉头,脸上非常直白地写了“我很担心”几个大字。
他还是浑身乏力,却不想再让褚明佑为他担心,所以有些微弱地扬起一丝笑容,抬起手抚上他徒弟的半边脸颊,声音沙哑:“嗯,好些了。”
却不曾想褚明佑不知为何竟有些闪躲,身形僵了一秒,却也还是乖乖让他摸了脸,只是眼神有些心虚,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一直撇开视线。
“师尊……醒来就好,弟子很是担心。”
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十分不自然。
柳文殊刚醒,虽然疑惑,但也没那个能力去细究那么多,因为他其实还有点晕晕的,眼下的他就算再奇怪褚明佑的反应也没有完整的思考能力。
这时,只见他的三位师兄一同进到屋
里,和他徒弟一块儿围在他的床边,先后各自对他寒暄了两句。
裴钩吻将刚熬好的第二碗药端了过来,递到他面前,看着柳文殊坐起来接过后便探上他的脉,语气倒是难得比平时要柔和许多,“醒了就自己喝药,刚熬出来的,有点烫,不要大口灌。”
祁子冽从膳食处端来了一碗白粥,还有几盘清淡素雅的小菜,将它们仔细摆在桌上,边摆边用关心的口吻温柔地同他说着话:“文殊,你昏迷已有半日,若是想用膳,用过药后便来吃点吧。若是没有胃口,一会儿让你徒弟送回至膳食处即可。”
闵希言还是老样子,话语简短地关心着小师弟的身体状况,“师弟可有好些?”
柳文殊拿着裴钩吻递给他的汤药,在冬日里,那碗刚熬出来的汤药此时端在手中无比暖和,他看着这好几个人同时过来关心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除了父母以外,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他。而且,现在还不止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兴许是又一次想起了邻居家的大哥哥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柳文殊瞬间眼眶通红,他低下头,眼角有些湿润,鼻尖很酸很酸,可是他亦不想被人瞧见这副模样,怪难为情的。
“文殊,你怎么了?”
“师尊,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柳去力,你……”
“…?”
柳文殊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尽管他很努力地想将眼泪都尽数咽回去,可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时候,还是有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带着眼泪轻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他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因为他的世界里,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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