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世事无常
须弥山双休时弟子可申请下山,只是没到筑基期的弟子难以长时间御剑飞行,如果不是刚入道还没一年,祁泓还只是个炼气期的弟子,他早就在每次双休的时候都回长安城看望父母了。
在须弥山学成一年后,年底试验祁泓拿了还不错的成绩,冷潜渊就算多少还是会挑点他的毛病,但是绝对要比平时温和一些,祁泓这才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
两位师兄倒是每年都在芥子峰过新春,三位长辈亦是如此,所以当祁泓要回家和父母过年的时候,冷潜渊还变着法子试图将他留下来,可是祁泓太想家,不论他师尊如何威逼利诱他都坚决要回家。
一大早,祁泓就收拾好了包袱,大包小包地拎着下了山,祁府有专程派去接他回家的马车,阵仗很大,看得其他弟子心里酸溜溜的,只恨自己没个当官儿的有钱爹。
日夜兼程赶回家,祁泓本来高高兴兴地进家门,和爹娘久违地团圆后心情甚好,可当他偶尔间听看门的家丁提起过一年前有个小孩来祁府门口闹事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他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来的?”不知为何,祁泓的心忽地悬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问道。
其中一个家丁答道:“那小孩身上脏兮兮的,但长得倒挺标致,脸上还有双对称的痣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小少爷出门拜师那日,小少爷和夫人离家以后不久来的。”
是阿劫,祁泓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扼住了。
另一个家丁漫不经心地附和道:“好像是这样。小少爷您是不知道,那个小乞丐真能闹腾,非说要见小少爷,疯了似的上来就砸门,边哭边喊着小少爷的名字让您救他,说自己丢了信物,但小少爷您放心,那种脏小孩儿,就算他真有您的什么信物我也不会让他见您的,而且当日小少爷也确实不在家。”
祁泓感觉自己的心悬空了一瞬间,他心中蓦地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后来呢?他走了?”
家丁道:“回小少爷,被一个男人带走了。”
想起那日拜师途中遇见的那两人,想起自己那日也觉得那个孩子像他的阿劫……祁泓突然脱了力,差点双腿一软的时候被两个家丁及时扶住,随之而来的却是他的暴怒。
祁泓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强烈的恨意,拔了剑就要朝那家丁砍去,被另一个家丁及时制止住了,“小少爷饶命!不知小的们哪儿惹您不高兴了,小的们知错!”
祁泓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怒声道:“为什么不让他进?!你们都是没有同理心的人吗!?”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知他有难为什么不救他!!!他只是个孩子,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他红了双眼,像是断了那最后一根弦似的撕心裂肺地吼着那两个家丁,门口的动静闹得祁父祁母都连忙赶了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但祁泓只是边颤抖边痛苦地抱着脑袋蜷缩了起来,很是后悔地喃喃自语着,“要是当时我……就好了……”
阿劫来过,原来阿劫真的来过祁府!为什么他当时不在家?为什么!要是那时在路上他再大胆一点,将那两个人叫住,是不是就能救他的阿劫了?他不知道那个带柳劫走的男人究竟对他的阿劫做了什么,也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愈发地害怕着、担心着。
家丁所说的,和他路上所见到的,虽然有些出入,但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个孩子,当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路,祁泓当时只是以为他有些内向,如今想来,
那个表情,应当是心如死灰了才是。
而且,家丁说柳劫哭着喊着求自己救他,疯了似的砸门,一定是想从那个男人身边逃走,可他的求救并没有得到回应,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祁泓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他根本无法想象出那是种怎样的画面,也不敢去想,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这是祁泓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苍天玩弄,被命运捏在手心里任其摆布,他错过了阿劫,或许,因为这场错过,又因为他的疏忽大意,这辈子都可能再也见不到柳劫了。
想到这里,祁泓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小声地抽泣着,恨他的无能为力,恨命运不济,恨这场本来可以挽救的错过,恨那两个家丁的无情,也恨自己。
“对不起……”他没法停下抹去脸上的眼泪的动作,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冒着呜咽声的嘴里一直呢喃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明明等了他的阿劫两年,却唯独没等到这一天。
***
明光十七年,朝廷大力打压贪污官宦,在朝为官的祁父被查出与其他官员相互勾结,多年来贪污数目颇多,惹得龙颜大怒,下令严惩涉案官员,祁父被剥去官服,论罪当诛,秋后问斩,私人财产全额没收上交给国库,祁府上下也被流放于西境荒土。
唯独祁家独子因早年拜入修真界,当今圣上又与修真界交好,念在稚子无辜,便免其流放罪,却同时勒令祁家独子此生不得踏入长安城半步,这一年,祁泓十二岁。
从此,祁府家道中落,家产全部充公,如今祁泓身边仅有的财产只有那柄玉如意,还有那对凤血玉镯,父亲被问斩,母亲和府中下人一同流放西境荒土,他甚至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因为他被圣上勒令此生不得入长安城。
一夜之间,祁泓像是变了个样似的,从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一落千丈,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夜不能寐、噩梦连连,整天以泪洗面。
他从没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濯寒斋里不肯见人,亦不肯修炼,所有人都知道祁府家中的变故,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同情怜悯,只有少数人会真正关心他现如今的处境和感受。
冷潜渊也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态度强硬地督促他的道业,在处理人的情感这方面反倒是他的一大难题,发现自己根本劝不了几句的时候只好将未逢春拉出来,但未逢春也束手无策,只道,心病只能心药医。
不知将自己关了多久,祁泓颓废度日,他还没过辟谷期,难以忍受没吃饭的煎熬,却仍旧没胃口,几日下来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直到他听见冷潜渊从山脚下带回来了一位新弟子,祁泓才头一回有了想踏出濯寒斋的念头,却是由心中怨念所致,听见消息的一瞬间,他只觉得就连师尊也不要他了,全世界都在弃他而去。
悲愤交加之下,祁泓总算肯出了这濯寒斋,可他多日未进食,身体乏力虚弱,但内心多日来的复杂情感都于此刻被一瞬间点燃,他只想冲出去质问他师尊为什么对他不闻不问,还要给他带一个师弟回来!!!
祁泓强撑着这副羸弱的身躯,去到外面一看,看见冷潜渊牵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本来怒气冲冲地就要过去冲他师尊发脾气,可在看清那个孩子的长相以后,满身的怒气忽地被一盆冷水浇灭得彻彻底底。
“阿劫……”祁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错不了的,柳劫脸上那双对称的痣,还有那熟悉的面容,一定是他的阿劫!他
难以自已地走近去想要将柳劫紧紧抱在怀里,想要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自己有满腹疑问想要得到解答,可当他靠近时,柳劫却闪躲开了。
他被讨厌了吗?他被阿劫讨厌了吗?
“阿劫,我是祁泓,我是祁泓……”一瞬间,祁泓如遭雷击,他本就因多日缺乏营养而苍白的唇色愈发没了血色,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愿意再靠近他的孩子,心中焦急起来,“你、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祁泓啊!”
“泓儿,不得胡闹。”冷潜渊淡淡地出声制止他,将柳劫护在身后,严肃道,“你先不要为难他。为师方才在山脚下捡到这孩子的时候,他便已是一副不愿亲人的模样,也一直不肯开口说话,身上满是伤痕,想必是遭受过不少的虐待。”
话音刚落,祁泓便僵直了身体,好像这些年来自己心中的不祥预感于此刻一一得到了印证,他忽然间感到有些崩溃。
可柳劫这些年应该比他还要崩溃,一直垂着眸不肯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躲在冷潜渊身后,那副已然心死的表情带着对世间的厌恶,深深地刺痛了祁泓的眼睛。
这几日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眶再次流下一行清泪,祁泓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看着冷潜渊带着他的阿劫进屋,后知后觉地才逐渐跟上那二人的脚步,即使只能在门外悄悄看着,他也还是过去了。
“你叫什么?”冷潜渊喊来了未逢春,让他帮眼前伤痕累累的孩子上药包扎,似乎是于心不忍,想要破例收他为徒,便问了一句。
柳劫还是选择沉默,他仿佛听不见任何人说话那般,甚至不肯抬眼看向冷潜渊。未逢春悲悯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些膏药想要帮他上药时,却被柳劫害怕地躲开了。
“不要碰我……”这是柳劫上山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此言一出,在场二人,以及在外听墙角的祁泓,心都无一例外地在一瞬间被刺痛了。
他本能地恐惧着一切陌生的人,当未逢春朝他伸手时,他便吓得连忙后退了两步,那眼里尽是害怕的神色,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声音沙哑。
“孩子,你伤得重,要及时上药才行。”未逢春愣了一下,语气十分温柔,他微皱眉头,心中更加不忍,根本无法想象在冷潜渊捡到这孩子以前,究竟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来救你的。听叔叔的话,好吗?”
柳劫还是没能消去眼中的恐惧,他仍然不肯未逢春碰他,连忙摇着头表示拒绝。
未逢春顿了一下,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觉得他瞧着有些眼熟,因为柳劫脸上那双痣很有辨识度。
须臾之间,他立刻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赶紧道:“孩子,你还记得叔叔吗?长安城外的小村落,我们见过,那个冬日,风雪天里,当时你发高热,当时就是叔叔给你看的病。”
闻言,柳劫这才缓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曾经的事情,他这才将信将疑地犹豫着靠近了过去,试探性地伸出一条手臂给未逢春。
未逢春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拿着药膏轻轻地抹在他手臂上的淤青上,还有那些鞭痕带来的血糊糊的伤口,小心仔细地用棉球沾着药水替他擦拭着,似乎是察觉到对方的确没有恶意,柳劫原本紧绷着的身体这才稍微放松一些。
冷潜渊问道:“你们何时何地见过?”
未逢春叹道:“这孩子命苦。几年前我在山下游历时,为济世而四处行医,顺便出去采采草药,从长安城出
来的时候途径一个小村落,当时听闻有个孩子因冬日落水而高热不退已经多日,我便即刻赶到,虽然是保住了这孩子的性命,可他从此落下了病根子,若是不加以调理,难以活过弱冠之龄。唉,明明当初如此叮嘱过他父母,可现在却……”
“这世间,究竟为何要对一个孩子如此残忍?”
此时,祁泓却从门外匆匆地进了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事情,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问道:“未师伯,他,他是因为,冬日落水……?”
未逢春点头道:“兴许是孩子顽皮,不慎跌入水中。彼时正值正月,大雪纷飞的时节,他身子骨本就比不得寻常孩童,着凉到如此地步,若我当时再晚来一步,怕是要挨不过那个冬日了。”
祁泓的声音忽地带上了点哭腔,“不是的,不是的!他,他那是为了救我才跌入水中……”
冷潜渊皱眉道:“泓儿,你这几日怎么老是哭哭啼啼的?把舌头给为师捋直了再说话。”
未逢春瞪了他一眼,“阿渊,有你这样说孩子的?”
祁泓猛地收了声,可他的眼泪还是已经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只要眨眨眼睛便能掉下来那般,他百般愧疚地看着仍旧没什么表情的柳劫,不停地向他道歉,“阿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我,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我是祁泓,我是祁泓啊……”
柳劫还是没说话,却总算是正眼瞧了他一道,那双乌黑的眸中就连一星半点的光亮也没有,眼神就像是彻底死去了那般无心无情,没过多久,他的视线又从祁泓身上移开了。
冷潜渊问道:“这孩子叫什么?”
祁泓擦了擦眼泪,“柳劫。去力劫。”
“名中带劫,命中带劫,立意如此糟糕,真不知道为人父母是如何取名的。”冷潜渊颇为恼怒地冷哼一声,他看向柳劫的眼神中难得带了些平时少见的柔和,“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徒弟了,为师给你取字,挡掉这命中的劫数,可好?”
柳劫却摇摇头,轻声道:“不要。”
冷潜渊怔了一下,他有些伤脑筋,这才想起方才他在山脚下碰见正在流亡路上的柳劫时,他想要将他带回须弥山,那孩子一看他是个道士便疯狂挣扎,百般不肯随他上山,身上还有术法捆绑过的痕迹,至此,想来虐待他的那人也是个道士。
冷潜渊还是第一次这么对人如此有耐心,他甚至肯软下来好声好气地哄着柳劫,柔声道:“为师日后叫你‘文殊’可好?我须弥山绝不是那等狂徒小人之地,为师保证你在此处不会再受任何伤害,你以后就跟着为师吧,你想要什么为师都给你。可好?”
未逢春还是第一次见他师弟这般模样,有些意外,但看了看满面凄苦、遍体鳞伤,甚至已经对这个世间彻底失望了的柳劫,霎时间有些明白冷潜渊的转变是从何而来的了。
祁泓也红着眼圈,心中百感交集已久,吸了吸鼻子,道:“阿劫,你便答应师尊吧,师尊对我真的很好,他一定会对你更好。”
“泓儿,此名以后不许再叫。”冷潜渊淡声道,“既然为文殊取了字,为师干脆也替你一起取了吧,算是……弥补父母未曾来得及为你取字的遗憾罢。”
提及父母,祁泓鼻尖再次一酸,他的眼泪从刚才开始便根本没停过,眼睛都哭肿了。
“祁泓,”冷潜渊思忖片刻,道,“字子冽。”
祁泓带着眼泪给他师尊磕了个头
,“徒儿,祁子冽,谢过师尊。”
柳劫愣了愣,未逢春给他上药的动作仍旧温柔,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肯相信这里的人不会再是第二个章陌,动作迟缓地学着祁泓的模样给冷潜渊磕了个头。
“徒儿,柳文殊,拜见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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