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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妙计


几日后,朝堂上十几个人突然同时奏请审判严立均通敌叛国之罪,连日来让许多人心中惴惴不安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此事原由兵部在查,兵部尚书石弘在梁鸿也的授意之下有意拖延,朝中大多数人不是从属曹云济就是从属崔家,自然明白此事的厉害,不敢随意插手置喙,而如太常寺卿章冀等清流之辈人少势众,声微言轻,终究无法掀起多大动静。

        此番十几人同时上奏终于引得梁肃引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刑部联合审查,并限定十五日之内必须结案。

        朝堂这一动静既在曹云济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自从他意识到林家一案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经过多番查探和推测,他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这阴谋策划者的目标。严立均被抓后便没有了任何动静,这让他无从推断对手是谁,所以他只能等,等待对方下一次出手。

        然而这番出手却让他眼前的疑云更甚,因为对方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借机将他与严立均通敌叛国联系到一起,更关键的是,掀起这场风波的人,是一个看似与朝堂争斗并无关系的人,崔琨。

        他已经查清,严立均确实曾意图谋害崔琨,而崔琨这样一个任性狂放的京城纨绔,不报仇是不可能,所以他煽动几个朝臣联合上奏要置严立均于死地,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何止情理之中,简直天经地义,然而这天经地义,反而让他心中寝食难安。

        他派人去崔家,崔家却称崔琨不在家,他派人去找严立均,但严立均已经被拿去审问。

        天色灰暗阴沉,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他头顶,初春寒风,刮着院中才长出芽孢的枝丫刷刷作响。

        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头顶滚了过去,春雨便刷啦啦地落了下来。

        “今年的春雷这样早啊。”

        他叹息一句。

        忽然雨中冲出一个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腿放声大哭。

        “爹,不好了,爹!”

        曹云济心中猛地一跳,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失声喊道:“苏儿,出什么事了?”

        曹苏一味大哭不止,他只好叫来人将他扶起,搀到屋里,替他擦干净头发衣服。

        “苏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爹,”曹苏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严立均,严立均那个畜生,他背叛了我们。”

        曹云济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惊得连退了几步,曹苏和他身旁的老仆吓得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坐下缓了一阵后,他颤声问道:“他究竟都说了什么?”

        “史尚书与大理寺徐大人一同审问他,他不知为何,他不仅自己认罪,他还将咱们这些年做过的事情全都抖搂了出来,包括上一任吏部尚书王阳生,刑部尚书张松等人的案子,还有苏州、松江等地方官的任职……”

        曹云济脸色发白,唇色发乌,咬牙怒道:“史永呢,史永就任由他说吗?”

        “史尚书哪里拦得住,更何况还有个徐慕孺在,他让人一字不漏全都记了下来,明天一早,陛下就都知道了。”

        曹苏说着说着又开始涕泪横流,哭着哭着恨恨地咬牙骂道:“严立均这个白眼狼,当初咱们就不该收留他,任他自生自灭。”

        曹云济已渐渐冷静下来,抚着曹苏的头,问道:“你大哥呢?去将他找来。”

        过了半晌,曹苍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头上蒙着一层雨雾,脸上点点水珠,嘴唇紧抿,脸色如死猪一般,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苍儿,当年严立均母亲自尽,是不是还有知情人活着?”

        曹苍猛地抬头,惊得跌坐在地,喃喃道:“爹,这是什么意思?”

        曹云济大怒:“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曹苍低下头,半晌,闭上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当初她的贴身丫鬟阿娟,逃了出去,我找到了她,但最终没有忍心杀她。”

        曹云济抬头看天,重重叹了口气,顿足道:“糊涂啊,糊涂!”

        曹苍跪在地上,流着泪痛哭:“爹,都怪儿子,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一时糊涂,爹……”

        曹苏跟着跪在地上,突然双目闪动,大声道:“爹,咱们今夜就派人去将他那些供词毁掉,然后将严立均杀了。”

        曹苍立即附和道:“是的,只要他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曹云济看着他们,脸色气得煞白,“你们这叫什么,你们这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爹,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若是让陛下看到那些供词,我们曹家还有活路吗?”

        “爹,史尚书跟我说,他不仅揭发了我们曹家的事情,还揭发了崔琨与人争夺一个唱曲姑娘将人打死的事情,他今晚要是死了,崔琨也脱不了干系。”

        曹云济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过了许久,终于停下来对曹苍道:“你去给贵妃送个信,马上就是太后生辰,让她以为太后祈福的名义将陛下带去城外万福寺,能住几天住几天。”

        曹苍立刻出去了,曹云济又道:“苏儿,你去找一下史永,就说我今夜要见严立均,让他无论如何要办到。”

        曹苏知道自己父亲已经有了主意,心中大为宽慰,起身就走。

        “等等,你找个不相干的人,将严立均揭发了崔琨的事情传出去,让崔家知道。”

        “爹,您忘了,崔玮是刑部侍郎,他恐怕比咱们知道得更早。”

        曹云济恍然大悟,点点头,“那你去吧,办好了立刻回来。”

        深夜,大理寺牢中寂静无声,漆黑潮湿的墙壁上嵌着两盏油灯,不时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值守的两名狱卒坐在一盆已经看不见火星的火盆前相互倚靠着进入了梦乡,一条漆黑的走廊两边布满一间一间的牢房,偶尔从漆黑的深处传来一两声痛苦的□□。

        严立均住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门早已打开,烛火照亮他那间小小的牢房时,一双圆瞪着的眼睛浮现在曹云济和曹苍的面前,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一动不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闪出了一缕光,那光仿佛一把利刃,朝着他射来,几乎将他穿心而过,曹苍举着烛火的手抖了一抖,烛泪滴在手上烫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曹云济被他那双圆瞪着的眼睛看得心中发毛,他闭上眼睛等了片刻,再次睁眼发现那双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于是只好微微垂眸,不再与他对视。

        “均儿。”

        他开口轻轻喊了一声。

        严立均目光闪动了一下,侧过头不再看他们,闷声道:“我今天把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你们现在来找我也没用了。”

        曹云济向他走进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你比上次回京的时候瘦了许多,我现在还记得你刚来曹家的时候,才六岁,个子小小的瘦瘦的,还很胆小,现在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严立均站起身来,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盯着他身后的曹苍,“那我娘你们想必也还记得吧?”

        曹苍被他盯着,头垂得几乎贴着胸膛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曹云济平静道:“当然记得,你娘很讨老夫人喜欢。”

        严立均转过头来盯着曹云济,咬牙切齿道:“那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们也还记得了?”

        曹云济抬眼看向他,故作生气道:“曹家上下都知道,你娘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一时想不开自己吞金自尽的,老夫人还特意安排厚葬了她,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严立均重重地哼了一声,嘲讽道:“曹大人,您真的不愧是当朝宰相,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对您来说简直太过轻而易举,但是很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实不相瞒,我当年就怀疑过我娘的死因,不然我也不会去投军。”

        曹云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做出一副痛心的表情,说道:“当初为了你去投军的事情,老夫人责怪我过很久,她老人家直到去世都还惦记着这事,原来是这个原因。”

        严立均撇开眼神不再去看他,冷冷地道:“曹大人,您不用再在我面前假意惺惺,我娘为什么会死,阿娟已经都告诉我了。”

        说完顿了顿,重重地叹口气,“我不愿意提那两个字,你们也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你们养了我几年,我这几年为你们也做了不少事,不欠你们了。”

        曹云济脸色沉了沉,冷笑道:“阿娟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她既然知道所谓真相,为何当初不告诉你,为何偏要现在才告诉你?再说了,若是她真的知道所谓真相,以我曹家的手段,她又可能活到今天吗?”

        严立均沉默片刻,答道:“阿娟为什么能活着,曹大哥心中有数,她为什么今天才出来告诉我,自然是因为我直到今天才找到她。”

        他盯着曹云济,一字一句问道:“曹大人,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曹云济同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就这么愿意被人利用吗?”

        严立均目光闪了闪,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曹云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背后那人是谁,但你可以想一想,你将曹家拉下水,你自己是不是可能活得成?你娘带着你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投奔曹家,为的是什么?为的自然是希望你能够有出息,光大你们严家的门楣,而你现在为了将曾经收留你们母子的曹家拉下水,甘愿被人利用,甘愿玉石俱焚,我不知道你娘泉下有知,会是什么感受。”

        “你本来与我曹家是一体,若不是你心甘情愿被人利用,被人钻了这个空子,朝中有谁能动得了曹家?你跟着曹家,难道还怕没有锦绣前程吗?”

        严立均沉思了一会,道:“可是我被抓回来关了这么久,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救我。”

        曹云济摇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年轻,我怎么可能不救你,西境二十万大军若是落到旁人手中,太子殿下将来如何坐稳江山?只是你我关系非同一般,你这次犯的又是重罪,所以我不能马上救你,也不能明着救你,我只能先想办法拖一拖,等这件事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再出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严立均点点头,随后很快又摇摇头,叹惜道:“可是你是曹相,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王阳生大人是如何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的,以你的能耐,你若是想救我,我根本不会被抓到京城来。”

        曹云济苦笑了一下,严立均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豁达道:“反正我严立均现在已是死罪难逃,死之前为我娘报仇,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去见她。”

        “若是我能保你不死,并且官复原职呢?”

        严立均突然大笑起来,死寂的监狱里回荡着他的笑声,曹苍手中的烛火跳了跳,三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跟着也晃了晃,曹云济的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他,直等到他笑完安静下来。

        “曹大人,你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你要如何保我不死官复原职?”

        曹云济暗暗冷哼一声,走向他面前蹲下,双目如炬,低沉着声音道:“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做这一切的,我就有办法救你出去。”

        严立均眼光一闪,随即眯着眼睛看着他,脸上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曹云济头微微一偏,颔首凝视着他,问道:“你不说?”

        严立均摇摇头,眯着的眼睛射出一束光来,“不是我不说,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曹云济重重地叹了口气,神情甚是惋惜,转头看了眼曹苍,曹苍连忙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端出几碟小菜,一壶酒,又拿出两只杯子斟满酒摆在两人面前。

        严立均看着他做完这些动作,又斜眼看了眼曹云济,最后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酒杯上,良久,他笑了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曹云济凝神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严立均面色忽然一红,眼中精光闪动,微微笑了笑,道:“只要你将小艾妹妹嫁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而且从此唯你是从。”

        曹云济和曹苍顿时面色大变,曹苍甚至抢上前来指着严立均斥道:“你,你想得美,你死到临头了还想打小艾的主意!”

        曹艾是曹云济最小的女儿,今年才刚及笄,两年前严立均回京见到她曾向曹云济提出想娶她为妻,被曹夫人骂了回去,曹家父子几人也未给过他一丝好脸色。

        严立均显然被曹苍几句话刺激了心中愤恨,霍得站起身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面色赤红,双目突出,瞪着他骂道:“我想得美?我要是有曹大哥那样的能耐,就不会被你们曹家人指着鼻子骂出来了,你当初逼死我娘的时候,你想得不美吗?你不仅想得美,你还做得绝!”

        曹苍被他扯住前襟拉到眼前听他的骂,口水喷了一脸,只好闭着眼睛扭过头强自忍耐,严立均说着说着忽然有些伤心,松手将他推了出去,转过身长长叹了口气。

        “我娘若在,我肯定就会守着她安分读书考取功名,做个堂堂正正的官,光耀门楣,可惜,可惜我娘忽然就死了,我知道曹家已经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我没有地方去,只好去投军,可是我根本不敢杀人,我第一次上战场,战鼓一敲我就吓得晕了过去……”

        说到此,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已有了些哽咽。

        “我答应你。”

        曹云济的声音忽然响起,严立均和曹苍一齐诧异地看向他,曹苍急得喊了一声:“爹!”

        曹云济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缓缓站起身看向严立均,神情肃穆,道:“你娘的事情,是曹家亏欠了你,小艾,我可以将她嫁给你。”

        他顿了顿,眼睛逼视着他,“只是,你要助我渡过眼前这一关,我知道,你背后那人的目标不仅仅是我,林家一案也与他有关,对吗?”

        严立均沉默了,他没想到曹云济竟真的会答应他的条件,没想到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可以拿出来做交换,这个人的冷酷狠绝实在超出他的想象,若是此次不能将他一击即中,事后还不知会被他如何算计报复,他本来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告诉他真相,此时却也不免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选择。

        曹云济见他目光闪烁不定,知他心中已经有些活动,于是又道:“你虽然犯了错,但却并不是什么死罪,今□□廷收到了铁忽王派人送来的国书,国书内容是请求停战,签订盟书,他们愿意向梁朝称臣纳贡,这些不都是你严大将军辛苦筹谋的功劳吗?但是你若与那个人为伍,他做的可是杀头灭族的事,你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没法回头了。”

        严立均心中暗暗惊讶,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曹云济却似乎对他背后那人的举动了如指掌,他不禁开始疑惑,梁鸿也真的有胜算吗?

        “你想想,只要你将他们所做的事情揭露出来,他们定难逃一死,而你则可以重新当上大将军,迎娶小艾进门,等到将来太子殿下登基,贵妃就成了太后,我们曹家在朝堂上,岂能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严立均心中早已被他说动,他一路走来不是靠曹家就是靠梁鸿也,但归根到底还是曹家提拔他多些,当初跟随梁鸿也是希望能赚一个从龙之功,如今曹家手里有一个现成的太子,何苦非要去烧梁鸿也这个冷灶。

        他沉思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其实知道的并不多……”

        忽然黑暗中一道银光闪过,“咻”地一声,只听严立均痛苦地闷哼一声,连退几步撞在了墙上,曹云济父子定睛一看,吓得连声惊呼,只见一柄短小的利刃正刺中严立均的胸口。

        “什么人,出来!”

        曹云济大喊一声,除了他的回声外,四周依然寂静一片,曹苍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严立均靠着墙壁缓缓滑落下去,墙壁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他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胸前的凶器,鲜血已经染红他前胸的囚服,他眼中满是痛苦和仇恨,嘴巴一张一合似要说些什么。

        曹云济见状连忙走到他身边,将头凑到他嘴边,不停地大声追问道:“是谁,告诉我,究竟是谁?”

        严立均嘴巴一张连吐几口鲜血,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终究只是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什么也没抓住。

        曹苍在一旁看着他断了气,带着哭腔喊道:“爹,他,他死了……”

        曹云济抬起头看了看严立均那双未能合上的眼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忽然,他猛地站起身,“不好,快走!”

        说着话已经拉上曹苍往牢房外大步走去,只是他们刚走出两步,进门处已经传来一片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火把照亮了整个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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