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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捡功


张瑚坐在陪客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一个人同自己父亲言笑自若地寒暄。

        良好的教养,让他哪怕心中翻江倒海,面上还是维持了基本的礼仪,并没有露出什么难看的颜色来,可如果要他此时若无其事地插进去一同应酬,恕他实在是做不到。

        张瑚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两年前在延州提举府上的场景,只稍微回想了一下,便已经历历在目。

        当时这顾五还只是一个白身,在自家开口,提出愿意帮其安排出路之后,对方竟是想也不想,一口就拒绝了。

        其时的张瑚,心中是不悦的。

        弟弟的先生还在半路,至少要再过上十来天,才能抵达延州。

        他们父子二人初来乍到,又是大战在即,正忙于熟悉公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去管孩子,本来安排得好好的,先把弟弟送去那季姓女子身边,让她照看半旬,将来给她那没名没姓的丈夫一个出路,也算是给足了补偿。

        可被那顾五一番推辞,原本好好的打算便全数落了空。

        算起来,那姓季的女子对自家弟弟是救命之恩,还得轻了,有些说不过去,还得重了,对方也未必受得起。

        这一个出路给出去,不轻不重,恰恰好,以后也不会有人拿来说嘴。

        可顾五居然拒绝了。

        对方说辞委婉客气,言行举止不亢不卑,只是这一番作态,若是对上其他人,张瑚也许会夸一句好风骨,此番对上了自己,他却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张瑚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又兼自己并无半点纨绔之气,一心上进,实在算得上是同辈中的楷模。

        功高德重之人见了他,半是客气,半是真心,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夸一句后生可畏,此子当成大器;同龄人见了他,也多是或羡慕,或嫉妒地逢迎;至于其他人,更是不是巴结,就是讨好。

        说句难听的,前一日在州衙之中,便是通判郑霖见了他,都要给几分脸面,而这一个小小的白身,在知道了自家的身份之后,居然摆出这样一张脸。

        在张瑚看来,这其实已经与怠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世上自然是有陶五柳,也有颜回,可千百年间,也就只出了那寥寥数人而已,张瑚并不觉得眼前的顾五会是那等淡泊名利之辈,既然如此,便只有一个理由了——那就是做高姿态,待价而沽,想要以退为进。

        如果以为救了自家弟弟,又看着小孩子喜欢他那妻子,时时粘着过去,便想要作为要挟,逼得自己任其随意提条件,那实在是睡梦呢!

        来他张瑚面前摆谱,是找错地方了!

        有了这般想法,他便懒得再留人,见对方借故告辞,也就听之任之了,只等着那人过一阵子,再灰溜溜上门来求。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那顾五没有再来,府上带过来的先生也到了。

        张璧年纪小,这回回得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老实进学了一段时日,虽然口中依旧时不时嚷两声要姐姐,但毕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过上两三个月不见到人,便也忘到了脑后。

        张瑚贵人多忘事,又兼衙中积着无数事情等他父子二人去处理,先还偶尔想一想要给那季姓女子一点回报,后来也事情一杂,早不记得了。

        谁晓得,再一次相见,便到了今日。

        短短两年时间,如果不是对方的相貌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张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坐在客座上的顾五,谈吐得宜,同自己父亲说起话来,并无半点怯场,回答起赣州辖内的事情,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无论父亲提到什么内容,他都能列数字,举实例,深入浅出,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叫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只是个才得官一年有余的新任,而会以为这是一个治政多年的臣子。

        哪怕再看对方不顺眼,张瑚也得承认,这顾五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仔细想想,少年状元,若是没有几分能耐,初任得官之后,怎么可能会立下这等大功?

        寻白蜡就算了,十有八九是靠运道——虽然这运道实在是够好的。

        断奇案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哪一州、哪一县的官员不会遇上几桩棘手的案子?

        可除了这两桩,抚流民、修沟渠,无一不是规模庞大,意在深远,牵涉极广。

        寻常的州县官,就是外放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件,然而这顾五,才得官年余,便碰上了这许多件,还一力担了下来。

        这般一想,他熟于政事,也是正常的。

        可对方越是当真有本事,张瑚就越不舒服。

        这岂不是说明,当初他是真的没有把自家看在眼里?他的推辞,是的的确确出于本心?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子,哪怕一时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随意打发点东西,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此时,这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再不能等闲视之的存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凭着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他——可父亲来了赣州,又是与他做搭手,这般一来,对方妻子从前救下弟弟一事,便再不能囫囵过去。

        想到这里,张瑚只觉得好似背后怕了一只周身长满了毛的虫子,让他想要伸手去拍走,又怕手碰到了虫毛,想要不去理它,又浑身的不舒服。

        对面的张待却是全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他这回惯例是来领功劳的。

        赣州有白蜡、暗渠、流民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过上一二年,凭借这等功绩,已是足够他在履历上再添上浓重的两笔。

        然而他却不是来白捡功劳的。

        张待从来都有自己的坚持,也许旁人都觉得他是靠着圣人伯父的身份四处蹭功,可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那等不事生产,尸位素餐的庸官,而是一个肯做事,肯做实事的好官。

        他每到一处,都不只是吃干饭,而是有踏踏实实干活的,他领的功,也都是自认为无愧于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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