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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又一次人事变动


宋知厚赶忙回头,迅速从桌上拿过一个卡片,这是一张去向卡,是彭长宜最近整顿机关干部作风纪律,特别强调领导干部,离开工作岗位,必须要在门上标明去向,为此,每个领导办公室的门上都装上了放置卡片用的一个小卡槽。

        宋知厚在卡片上写上“下乡”两个字后,放到书记办公室门上的卡槽里,拿起笔记本,锁好房门后,小跑着下了楼。

        彭长宜站在一楼的门口,正在跟龚卫先说话,见宋知厚下来了,彭长宜就跟龚卫先说:“好了,我下乡了,有事打电话。”

        龚卫先目送着彭长宜上了车。

        彭长宜上车后,老顾问道:“咱们去哪儿?”

        “牛关屯。”彭长宜又说:“从南边绕着走。”

        老顾笑了一下,就是市委书记不说,他也会从南边绕道进村,因为这是彭长宜的老习惯了。

        在彭长宜的从政生涯中,有过几次类似于执念的记忆,这些记忆,他有意识地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比如周林落选。尽管在周林落选的时候,彭长宜还没有出孵,但围绕整个事件,他的思索并不比当时已经是代市长的江帆少,甚至他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这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就是人为因素,他从来都没有跟江帆探讨过,不过他相信江帆肯定也意识到了,只是彼此谁都不愿触及而已。

        尽管这里有人为因素在作怪,但彭长宜没有过多思考这个人为因素存在的合理、合法性,他更多思考的是,一个人在从政的路上,光有干事的热情和干事的美好愿望还不行,还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甚至是角角落落的问题,一个在官场浸淫的人,如果不懂藏锋待时、不知进退艺术,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堂吉诃德的结果。

        官场毕竟不是江湖,江湖可以快意行事,恣意恩仇,唯独官场不能,官场中人,有着各种各样需要遵循的规则,一旦规则被打破,那么,你就离完蛋不远了。

        周林的事件对他的影响的确深远,也是他时刻警示自己人生的一面镜子。而绕道牛关屯,则是他工作中的一个更需要警示的一面镜子。

        记得牛关屯事件爆发后的不久,他从亢州回三源,他有意识让老顾绕个弯儿,去看看牛关屯那些被毁坏的庄稼,当时看到满地的苞米,长出了嫩芽,就像一个个的狼牙棒,一个老农心疼被丢弃的那些已经成熟的玉米,背着框想捡些回去,但捡着捡着就愤懑地扔掉了玉米,他跟彭长宜说了一句话,至今让彭长宜这个农家子弟都记忆犹新。他说:唉,庄稼人也是有尊严的,说着,将地上那几根扔掉的玉米踢了出去。

        不知为什么,彭长宜始终都忘不了老人那背着背筐弯曲的背影。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是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情感,却深深地刻在彭长宜的心上。

        后来,彭长宜在牛关屯蹲点,处理这次征地留下的诸多问题时,他走访了大部分村民,但是他始终没有再见到过这个老人,他后来打听过有没有驼背的老人,村民们说,我们这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几乎都驼背,不驼背的少。也许,老人已经知道了当初这个干部模样的人后来成为了亢州市委书记,想到当时跟彭长宜说的那几句话,对彭长宜是不是有些惧怕的心理,才有意躲避彭长宜?也许,老人已经……

        这样想着,彭长宜就不再寻找这位老人了,如果老人还健在,他老人经历了一生的磨难,他不想吓着他;如果老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寻找只会徒增伤悲,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也就是彭长宜为什么绕道进村的缘故了,他想以此来强化自己的某种记忆。因为牛关屯不光对他,对所有的干部都是一面镜子,就像温庆轩说的那样,到什么时候,我们的枪口都不应该对准群众。对老百姓任何名义上的掠夺,都是犯罪。

        如今,那片曾经被野蛮践踏过的土地,早已经长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果实,但彭长宜相信,在老百姓的心里,仍然是一个忘不掉的记忆,一个无法言说的痛。

        彭长宜还记得,平息牛关屯事件后,村里为死去的两个人进行了村葬,全村所有老百姓都参加了安葬仪式,那天,扩音器里放的不是哀乐,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在彭长宜的耳朵里,这不是对执政者的讴歌,更像是鞭挞。

        汽车在这条乡间公路上拐了一个弯后,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田野。

        前面就是牛关屯村南头的那片地了,每次从这片地经过的时候,彭长宜都会不由自主地行注目礼。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小麦已经长到了半膝高了,绿油油的非常喜人。就像那个驼背老人说的那样,这块地,是全村的肥地、宝地,是高产田,也是全村一年的指望。

        老顾从后视镜里看到彭长宜的目光随着那块地远去而转动,尽管他无法洞悉彭长宜的内心深处的深层思考,但他能揣摩出彭长宜的心意,那就是对土地的感情。

        老顾说道:“庄稼长得真好。”

        宋知厚说道:“是啊,一看就是丰产田。”

        彭长宜回过头,说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丰产田?”

        宋知厚说:“看您说的,尽管我是城市长大的,别忘了我学的可是农科。”

        彭长宜说:“对了,我一直纳闷这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农科?”

        宋知厚说:“当时我的高考分数很尴尬,上下够不着,还不想将就,就只有选了一个名气大的农科院校了,怎么也比那些末流的工科学校强吧,目前社会上不是都看学校不看内容吗?”

        彭长宜笑了,说道:“呵呵,看来你当初投机心理还投对了,从事基层工作,不懂三农是不行的。”

        宋知厚说:“如果我要是能上到不错的工科学校,那我说不定就能成为瓦特、比尔盖茨式的人物。”

        “哈哈。”彭长宜笑了,说道:“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物干嘛,他们是稀有物种,稀有得我们只知道他们,他们却不知道我们。还是做基层干部好,上跟老百姓打交道,下跟土地打交道,活得更实在。”

        宋知厚发现彭长宜把老百姓抬到“上”的高度,而不是官场上惯用的“上”指的是上级的意思。

        宋知厚见市委书记沉默了一路,终于开口了,才敢问道:“彭书记,咱们去牛关屯有什么具体工作内容吗?”

        彭长宜说:“这还用问,下乡本身就是具体工作,另外牛关屯在全市的创建活动中是一个特例,舒书记包这个村,她今天请假,咱们过来看看,看看能帮做点什么不?”

        “上午我看见苏书记来了。”宋知厚说道。

        彭长宜没有吭声,他又想到了朱国庆追过来的那个电话。

        宋知厚见市委书记没接他的话茬,又说道:“农工部也包这个村,我给部长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村子里。”

        宋知厚这样做,本是一个秘书正常的工作内容,但却被彭长宜拦下了,他说道:“别打了,来这个村又不是一次了。”

        宋知厚没再打这个电话。

        刚进村,就见村头有几个人正在忙着修路,打水泥路面。

        彭长宜只好下了车,立刻就有人认出了他,这个人一边喊着“彭书记”,一边带头走了过来。

        彭长宜也高声说道:“老牛,进度怎么样?”说着,就迎了上去,跟老牛握手。

        这个老牛就是在征地事件中被关押释放出来的原村支书牛宝林。

        牛宝林由于带头违抗亢州市委的指令,并公然带头围堵下乡工作队,在武警进驻该村的当天,就被刑拘后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关屯的事件处理清后,人们一时就忘了还被关押的牛宝林,牛宝林在狱中,给市委写了一封信,彭长宜了解后,觉得应该给他一个说法,但考虑到政治因素,不能叫平反,只能以其它的名义重新考虑他的问题。另外牛宝林这个人也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他的威风还必须要遏制住,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善于生是非的人,如果把握不住他,会适得其反。

        这样,彭长宜就把苏凡找来,跟苏凡澄清厉害关系,让苏凡全面认识到牛宝林事件的本质和市委的意见后,这件事就交给乡里去做了。

        在牛关屯经过全村选举,产生出了新的两委班子后,乡党委很快就给市委打了一个报告,报告称,牛关屯的老百姓联名给乡党委写信,要求保释牛宝林。

        不久,通过一系列的司法程序后,牛宝林被乡亲们保释出来。

        牛宝林出来后,彭长宜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征求他对市委和政府工作的意见。牛宝林尽管人粗鲁,但是不傻,当过一届人大常委会常委,政治头脑还是有的,他表示,积极配合村现任两委班子的工作,不在村里担任任何职务,他说,无论自己是否有罪,也是进过“局子”的人,不给市委抹黑,不进两委班子,但经过这次事件后,尤其是乡亲们把他保释出来后,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当好护村的“狗”,愿意为村集体做事。

        就这样,牛宝林回到了村里,后来,在彭长宜的提议下,由村两委会提名、村民公开选举村民代表监督小组成员,牛宝林当选这个小组组长,这个村民监督小组参与管理,参与制定村规民约,负责监督两委班子的工作。后来,牛宝林又被选为村里的民事调解员。

        牛宝林在村里的威望还是有的,两委班子有事,先找他商量,他要是通不过的事,你就推行不下去,牛宝林自己也很为这个职务感到自豪,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好狗护三村”,他就是要当好全村看家护院的狗。

        舒晴第一次下乡来到这个村时,按照彭长宜的旨意,开完两委班子会议后,就专门拜访了牛宝林,跟他座谈,将这次创建活动的意义跟牛宝林讲了一遍,把他抬举到一定高度,说他人脉广,群众基础好,让他积极发挥作用,利用这次机会,多为老百姓干点好事。

        牛宝林很受用,这次修路,他不但捐了十万块钱,还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借来了朋友公司的轧道机,供村里修路的时候免费使用,牛宝林更是亲自开着这台轧道机,搭钱搭功夫。

        舒晴就牛宝林的问题,特地问过彭长宜,牛宝林当不了村支书,当不了村主任,但是进两委班子还是可以的,为什么不用他?

        彭长宜意味深长地说:“等你真正懂得什么叫基层了,你就明白这个问题了,其中的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牛宝林自己也逢人便说,上级想用我,但是我不能给上级找事,如果上级用了我,那就完全否认了他们对我做出的处理决定,但我的确是有过之人;如果上级不用我,那就是说明他们不知错就改,再说了,在咱们干部队伍中,哪有牢狱之人?

        彭长宜几乎每次来牛关屯,必定能见到牛宝林,尽管他从来都不会主动见他,但他知道,只要将自己的车往村委会的门口这么一停,不出一刻钟,牛宝林必定会过来。

        彭长宜跟牛宝林握过手后,又跟这里的村干部一一握手。他详细询问了修路的进展情况,得知老百姓都是出的义务工后很是激动,说道:“牛关屯的老百姓觉悟就是高。”

        牛宝林对在场参与修路的村民说道:“我们如果不高,对不起彭书记,我们都知道,这次创建示范村没有我们,是彭书记把我们村硬提上去的,为这,我们就是头拱地,也要把事情办好,是不是啊乡亲们?”

        “是啊,是啊。”

        大家都附和着他说道。

        这时,在村里的包村工作队队长、市农工部的部长走了过来。

        彭长宜说:“老赵啊,这几天你多辛苦,舒书记的父亲要做手术,她就是回来上班也还是要往回跑的。”

        老赵说:“舒书记刚才给我打电话,问了修路的进展情况和安装自来水的情况,我都跟她汇报了,就是资金缺口还差个十多万的样子,上午苏书记去市里找朱市长要钱去了,如果要回来,答应拨给牛关屯五万。”

        彭长宜说:“我见着老苏了,等舒书记回来咱们碰碰,现在先施工。”

        旁边的牛宝林说:“如果领导实在有困难的话,还交给我老牛办吧,我这张老脸还能管点事,还有一帮兄弟们。”

        彭长宜笑着说:“老牛啊,不能再榨你了,你还有自己的生意,还要养家糊口,剩下的我帮助你们想办法。”

        旁边的人一听市委书记这么说,都鼓起掌来。

        彭长宜笑了,跟大家伙说:“乡亲们放心,未来的牛关屯,保证是村容村貌干净整洁,又民主法制的文明村。”

        他还想说什么,旁边宋知厚走过来,悄悄跟他耳语了几句后,彭长宜转过身,跟老赵和牛宝林说道:“老赵,老牛,我得回去,锦安市委来人了。乡亲们,改天我再来看望大家。”

        这时,一位正在用扫把扫路面的老人说道:“过几天再来就能把汽车开进村里去了。”

        彭长宜看了一眼这位老人,这位老人又低下头。彭长宜从他的驼背中看出这个老人,就是他想寻找的那个捡玉米的背筐的老人。

        彭长宜没有直接跟老人打招呼,而是说:“老牛啊,你怎么搞的,怎么让这么大岁数的人也出义务工?”

        牛宝林说:“没办法,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劳力不足,好多义务工都是老人自愿出的。”

        “给自己修路,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老人反驳他道,仍然低着头干活。

        彭长宜笑了,说道:“好,老人家,您多保重,再见。”

        坐上车后,彭长宜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老人停住手里的活儿,直起身,用手拄着扫帚,一直看着他的车拐上了大道。

        彭长宜接到的电话是锦安市委打来的,一位副部长带队,来亢州宣布一项人事任免决定。彭长宜没有问什么决定,无疑,是关于姚斌的。

        如果是关于姚斌的人事任免问题,彭长宜的确感到有点突然,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了,无论突然与否,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他之所以感到突然,是因为似乎上级市委少了一道程序,那就是按照惯例,征求他的意见。尽管是走过场,但以往都会有这个程序。

        他打开了车窗,田野那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他忽然感觉心里不是那么憋闷了,也许,上午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可能都是为了这一件事吧,当这件事真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他反而不是那么特别在意了。

        回去的路上,彭长宜让秘书通知办公室,在家的所有常委,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马上赶到市委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秘书刚给市委办公室打完电话,彭长宜的手机就响了,他低头一看,故意没有立刻接通,而是任其响了几秒钟后才接通电话。

        “喂,您好。”

        “是彭长宜同志吗?怎么,听声音好像有情绪啊?”

        “没有,邵书记,我能有什么情绪,我刚从牛关屯修路现场回来。”

        “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了?”

        “是的,接到了,我刚上车,正往回赶呢。”

        邵书记说道:“牛关屯村修路还用你亲自去督查啊?”

        “这个村子有点特殊,情况您都知道,我不常来,抽冷子来一回。”他并没有标榜自己多么的勤政。

        邵愚书记说道:“这次人事调整的事有点突然,因为岳市长明天要带队去欧洲考察项目,大概半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在他头走的时候,我们召开了一个常委会,把有关人事方面的事情定了下来,其中就涉及到你那里的常务副市长姚斌,经常委会研究决定,姚斌从亢州调出,去清平市任市委副书记,前阶段考察组的同志回来跟我汇报,你也向上级推荐了姚斌,是这样吧?”

        彭长宜心里说:废话,那就是过场。但他嘴里却说道:“是的。”

        邵愚书记又说:“姚斌调出后,由市政府信息办主任、政府办副主任刘星同志,任亢州市委常委、亢州市常务副市长,顶姚斌的缺,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刘星,岳筱的秘书,跟随岳筱好多年了,级别早就是副处级了,调他来顶姚斌的缺,也是符合组织程序的。

        彭长宜说道:“我没有意见,坚决拥护上级市委的决定。”

        “那好,就这样吧,市委组织部由一名副部长带队,已经去你们那里宣布任免的具体事宜,希望你配合好他们的工作。”

        “您放心,我已经通知在家的常委们等候开会了。”

        “那好,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下来再沟通。”

        彭长宜干脆地说:“没有想法,坚决拥护。”

        邵愚书记没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本来该当面谈的事情,锦安市委的邵书记却以这种电话形式,就亢州人事任免事项,完成了跟他的沟通。当然,这种形式也是未尝不可,只是彭长宜想让曹南顶缺的愿望落空。

        从邵书记的语气中,彭长宜似乎听出这位大书记也有苦衷,跟他有着一样的孤独、苦闷和某些的无奈。彭长宜明显感到岳筱对人事问题的影响,这种影响,很可能已经到了非常明显的程度。

        彭长宜看了看表,心想,领导们到了这里,也就快中午了,他让宋知厚通知办公室,做好接待的准备工作。

        出乎彭长宜的意料,他刚回到市委,锦安市委的人就到了,也就是说,邵书记的电话,还是滞后了,不知是他刚想起来,还是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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