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


事实上,墨蛇带着琉双无处可去,镇妖塔总共三十五层,每一层都步下无数法阵。处处是对妖族的禁制。而且守卫在此的仙族被惊动,去哪里都困难。

        妖怪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闹开。

        到底全是活了万年的大妖,有人说:“这条墨蛇元身,有些眼熟。”

        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不管像谁,叨扰了夜魔罗大人,就是死路一条。”

        夜魔罗冷不丁地说:“还真是被关废了,连他,你们都认不得。他们不认识,梦姬,你呢,你也不认得?”

        女妖嗫嚅着唇,睁大眼,半晌颤抖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魔罗嗤笑说:“他好歹借你的肚子孕育了百年,你应该对他很熟悉才是。”

        这句话一出,众妖不可置信道:“是殿下?”

        这个消息如同让一片死海沸腾,众妖谁都没能想到,还能活到见到上古帝君后嗣的这一日。

        “不好,殿下的法身还未长成,他不该出现在镇妖塔,现如今被仙族守卫发现,待吾等助他一臂之力。”

        大妖们纷纷赞同,他们被困在这里,晏潮生不可以,当即就要使出浑身解数,阻拦仙兵们。

        夜魔罗道:“不许妄动,尔等要的是一个君王,而非一个绝醒不了血脉的废物。”

        “夜魔罗,你胆敢对殿下不敬!”

        夜魔罗笑道:“不敬?不,八荒之中,再没人比我更敬重相繇后嗣,可他血脉并未觉醒,还算不得真正的殿下,不管他法身是否长成,若是连镇妖塔中的仙兵都怕,那他也无法等到脱变的那一日,肩负不起相繇一族和妖族重任,死在今日又何妨?”

        夜魔罗舔了舔唇:“别急,待他变得冷血、残忍、好战那一刻,才会是妖族,迎来真正的黎明。”

        梦姬喃喃道:“我们能等到那一日吗?”

        夜魔罗闭了闭眼,平静说:“不是已经快了吗?”

        殿下元身之上,此刻可全是恨与怒。

        *

        晏潮生眼看仙兵们要追上来,心里升腾起一股杀意。

        元身有妖物的一切劣根性,包括好战嗜血,狂妄自大。事实上,晏潮生在塔外已经快一月。

        他发生了许多琉双不知道的事。

        琉双离开空桑仙境后,晏潮生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劲,琉双的态度,似乎并非深爱他。

        晏潮生的心不断下沉,可还没等他动身去找琉双,空桑率先布置下了了仙门任务,赤水翀亲自下的令——

        去人间一个镇子除妖。

        接到令牌那一刻,晏潮生神色平静。

        递令牌给他的仙使讥笑地看他一眼,让一个妖族,去屠戮自己同族的任务,交给晏潮生完成,怎么都像是讽刺。

        “可是不愿?”

        晏潮生道:“弟子定当完成任务。”

        没什么不愿,大道通途,他自同意小狼妖的话,走上仙途那一刻开始,已经舍弃了许多东西。

        他明白,八荒之中的妖族并无尊严。他也不需要这个,一路走来,同伴一个个惨死,他早就明白,只有舍弃自己的身份,成为仙族,才有真正立足的那日。

        若要融入他们,当一个合格的仙长,需要除妖,他会动手。他甚至会比谁都下手果决。

        仙使见到他眼里的冷静,多看了几眼,旋即淡淡道:“后日出发。”

        出发前,宓楚仙子来探望他:“此次出仙境,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琉双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来了数日,说来羞愧,没能为你做什么,你收下这件软甲吧,许能防身。”

        她眼眸温柔,带着关怀之色,晏潮生抬眸看过去。

        按理来说,一个自小缺少关怀与爱的人,若旁人待自己好,是很敏感的。他们大多被施舍一点小小的恩情,就会对人感激不已。

        晏潮生曾经也不例外。

        他从前比大多数可怜的人,更加渴望得到爱与关注。

        然而世事总是逼着他看清不少东西。

        他记得,第一次有人关怀他,是幼时一位女妖。女妖说她丧子,见晏潮生漂亮可爱,以后做他的娘亲。

        小妖蛇没有娘亲,他所渴望的一切,从女妖嘴里吐出来时,他几乎轻易就把自己的小手递了过去。

        和女妖回家的一路上,小妖蛇幻想了无数次,有家不用风餐露宿的生活,也幻想着,以后他长大,会怎样保护娘亲。

        后来,女妖死在了原本用来煮他的锅里,小妖蛇面色苍冷,第一次有人对他示好,是看重他弱小无依,身上却有些修为在,想吃了他。

        还有一回,是晏潮生情窦初开时,山林中的女妖。

        可惜那样的好,在少年爱与善意的种子还未萌发前,只短短维持了不到三日。她们看中他的皮囊,想要一段露水情缘。

        渐渐长大,晏潮生也遇到过一位散仙,这位散仙,教了他不少东西。

        散仙助晏潮生脱困,躲过道士们的追杀,又带晏潮生回到洞府,给他治伤。晏潮生一度把他当作自己的师尊,后来才知道,散仙有一个儿子,眼睛被人暗算失明,需要一双能压制毒素的眼睛,怕杀害仙族招祸,才挑中妖。

        散仙有些本事,看出晏潮生一双妖瞳与其他妖怪略有不同,把主意打到了晏潮生身上。

        他也确实成功了,匕首剜入了晏潮生眼睛。

        可惜,散仙使完浑身解数,都没法将他一双眼剜下来。晏潮生墨瞳化作银瞳,眼中流血盯着那散仙,没一滴泪。

        这么多年过去,晏潮生似乎还记得匕首刺入眼中那种痛苦。

        此刻宓楚送来软甲,无异于也是一种示好。晏潮生顿了顿,笑着收下:“多谢仙子。”

        他垂眸,眼里是冷的,揣摩宓楚的用意,这位仙子,又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晏潮生难免想起另一个人,亲手把他推到宓楚宫殿,让他这几日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的小仙子。

        宓楚赠礼的举动,更加令他恼恨。

        这就是赤水琉双想要的?她当真半点也不在意他会不会与宓楚相处出感情?

        晏潮生很想去镇妖塔问个清楚,然而身上的令牌告诉他,这是他第一次接仙门任务,必须出色地完成,才能去找她。

        他随着三名仙门长老,去到人间一个小镇。

        晏潮生巡视一周,并没有发现妖气,镇子上居住的人也极其稀少。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众人,长老不耐道:“都说了是作恶的大妖,若是这么容易被你发现踪迹,就无需我们出马,区区黄口小儿,做好分内之事。”

        晏潮生恭敬道:“是。”

        长老们让他在镇外布阵,晏潮生一一照做,待阵法成那一日,已是人间一个月圆的深夜。

        “今夜,便是收网之时。”

        晏潮生沉默着,觉察到什么,拳头慢慢收紧。

        一名长老剑指他:“来此,收的就是你这名孽障,不知你为何会来我空桑,但空桑绝不容忍心怀阴谋之人。”

        晏潮生喑哑道:“弟子只是想拜师,寻求仙道,从未有过害空桑之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坦荡,为何血脉都要封印隐藏?以境主之力,都看不透你是何妖物,还敢说自己并未包藏祸心!”

        可他自出生,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何血脉,也从来不能化出元身,这并非他的错。

        “何必与他废话,杀了他便是。”

        那夜刀光剑影,晏潮生虽然恢复了修为,功力大增,却不是三个长老的对手,诛妖阵在他脚下,层层亮起。

        他被困在阵中,抬眸看这些道貌岸然的仙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可笑。

        他一心寻的,为之忍辱,下跪央求的,竟然就是这样一群人么?

        晏潮生眼眸愈发冷,心中恨意横生。

        快要死在他们阵法下前,他骨骼异动,随即,晏潮生在他们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不,或者说它,它的身形猛然拔高。

        数十丈的大蛇,拔地而起,高高俯视着他们。

        他竟在这样的关头,为了活下去,第一次强行化出自己的元身。长老们惊异不定地看着他:“这是何妖物,为何从未见过。”

        妖身蛮横,竟生生突破了法阵,他张开口,心中恨意横肆,目露冷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长老们被他不要命的打法骇住,晏潮生却在咬断一名长老脖子前,想到什么,目露压抑与几分恨意,骤然松开口,朝人间镇子逃去。

        妖身速度极快,徒留三名长老在原地,面面相觑。

        *

        晏潮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镇妖塔。

        他全身是强化元身渗出的血,包括眸中,都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自己不能杀人,一旦杀人,就会像幼时杀了几个道士那样,被八荒不容。

        即便是他们先要杀他。

        他仰起头,看向镇妖塔,里面的冲天妖气,他离老远就能闻到。晏潮生心里恨意森然,不仅是恨不容他的空桑,也是恨她。

        他并不蠢,他走过戏台万千的人世,虽然没有自己体验过,却也见过许多情深的爱侣与世间的凉薄。

        当琉双把他推给宓楚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许多事。

        赤水翀要杀他,更成为了最后的导火绳。他很想问问,空桑要杀他,是否也有她的意思。

        若一开始就不容他,为何要为他做那么多事。

        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路走来遇到的人那样,对他有所图谋。可他身份这般卑贱,她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是奉了赤水翀的命,试他来历和血脉?

        他化作人类少年模样,冷冷坐在不远处,任由怒意在身体中肆意。

        他不愿承认,滔天恨意之下,还有少年未彻底成长的,浅浅一份不甘和委屈。

        镇妖塔外偶尔会下雨。

        他知道那是关押大妖的地方,他们都出不来,他更不敢进去。

        一日日过去,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遭受的一切她看不见,自己的感受她也听不见。

        那日在九思潭,拉起她的手,让她剜元丹的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若不喜欢他,为何要这样对他,一开始像白羽嚣那样的态度,不好吗?

        他的伤没有好,却也没有离开。

        晏潮生说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或许等有一日她出来,就化作原形绞死她。

        他受过许多骗,然而被伤得最狠的,令他最不愿承认的,便是这次。女妖想吃他,被他推进了炉中,散仙要剜他的眼,也被他杀死。

        只有她……

        她尚且没有说要什么,他就拉起了她的手,去触碰妖族最珍贵的元丹。

        晏潮生想起了毕巡,他当初嘲笑毕巡,觉得毕巡是妖族的耻辱,今日方知,自己和毕巡没什么两样。

        再不割舍这段莫名的情愫,他最终也会落得和毕巡一个下场,他会死的。

        他虎视眈眈等了近一月,终于在一个清晨,看见她走到塔下,然而少女并未出塔,她双手结印,采了辰时开的最美的一束花。

        晏潮生抬眸,镇妖塔最上面,他感知到了危险。

        银瞳若隐若现。

        他心口沉闷压抑,一个声音在冷冷说着,她父亲要杀你,既然不用你动手,她就有危险,你何必多此一举。

        晏潮生垂眸,手指收紧。

        他的银瞳看过去,三十二层,一层浅浅的红色雾气笼罩,心里不祥愈发浓重。

        忍无可忍,化作元身闯入镇妖塔那一刻,晏潮生告诉自己,他是去要一个答案的。

        不能让她骗了自己,又死得这样轻易。

        *

        此时,晏潮生成功地抢下了琉双,他蛇瞳如硕大的灯笼,回头看被他卷着的少女,缠她腰肢的尾巴不断缩紧。

        她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肚兜,更要命的是,她中了情花毒,根本不知道怕和厌恶,也看不见墨蛇冰冷的目光,只知他蛇身冰凉舒服,去抱他的蛇尾。

        她身体纤弱,在他这样的庞然躯体下,他动动尾巴,就可以勒死她。

        报仇雪恨。

        像他以前说的,妖族都这样,她父亲要杀他,她还骗了他,他也应该报复她才对。

        少女一无所觉他眸中的冷意,毫无意识地依赖他。

        他鳞片下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

        眼看仙兵渐近,晏潮生眸子愈发冰冷,烦躁地扔下她。

        她掉在地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他。要滑不滑的肚兜,被这一折腾,滑落了一半。

        春色无边。

        墨蛇瞳孔一缩,恨不得把她给吞了。

        追兵到了,墨蛇身上光芒一闪,本来用来装青鸾的彩色翎羽,瞬间把他们笼罩了进去。

        翎羽之中的天地,只有一颗半死不活的蛋,还凭空出现了一条庞大墨蛇,和半裸的少女。

        晏潮生冷冷看着她,她中了情花毒,只觉得热。

        她一旦想靠近他,就被他一尾巴抽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手看起来狠,落在她身上时,轻轻的,连印子都没有。

        最后,不清醒的少女只能委屈地贴着一颗蛋降温。

        那颗妖鸟蛋养大了不少,几乎和她差不多大。

        晏潮生看得更气。

        用尾巴把她卷过来,死死摁住她。

        “热……”她呢喃道。

        他心中恶意横生,干脆缩小躯体,妖性的恶劣与任性,让他人形都不想化,逼近她。

        尾巴从肚兜下钻进去,他银瞳熠熠,一寸寸缠绕她。

        骗他,胆敢骗他,骗到他都要挖内丹了!

        到了此刻,他还执着一个答案:“你解释一番,我许能化作人形。”

        她早已听不清他说什么,雾蒙蒙的眼水光清绝,低低喘—息着。从未比此刻,更像祸水。

        他只看了一眼,分不清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他冷冷笑道:“眼睛给我闭上,否则,和妖物交姌被弄死的仙子,赤水琉双,你想当第一个?”

        肚兜落在妖蛋的旁边,他声音森然逼近她,妖物的天性再不掩盖,他恶劣道:“看我一会心情,是否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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