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初阳升起，晨光温和却不失灿烂，金光洒在还未消散的山间薄雾上，朦胧间仿佛置身于金纱围绕的古画之中，若是以往闲暇时刻，对于此般美景，定是要坐下好好欣赏一番再在此般美景中交谈才是。
这本是贺茂忠行预算好的场景，以美景款待大妖，也不算失了礼数。
但此刻，众人哪有什么心情去欣赏风景，本来还淡定自若，一派风姿卓然等待来客模样的阴阳师，此时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的乖崽。
我，我的耳朵终于也到了年老出错的时候了？！
贺茂忠行一脸怀疑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说他在不知不觉间中了敌人的幻术？！
反正他就是不相信自己可爱乖巧的崽居然放出这种惊世之言来，肯定是他出问题！
嗯，一定是我听错了！
看着老师一副拒绝思考，不断催眠自己的样子，晴明本来因为小姑娘的再一次奇怪的言语而呆愣住的表情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扇骨轻点额头，眼尾两曳飞红都沁满了无奈，细算下来，这些天的相处时他的无语似乎比以往在平安京时还要多。
不过，晴明余光望去。
原本快速朝着奔来的妖气就在刚刚一瞬，平稳绵长的气息骤然纷乱了一息，这一息对一位血海中厮杀而来的强者而言可是极少会出现失误。
可以看出，小姑娘那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此刻正挂着一派和煦至极的笑，垂眸看着面前快要炸成一团毛球面色不复往日平静的幼犬，再次补刀，“堂堂大妖后裔一定明白‘童养夫’的含义吧。”
‘童养夫’三个字特意被她加重了音，势必要给面前这个格外自信的狗崽子好好上一课！
杀生丸盯着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人类幼崽，一时无言，纯金色的瞳孔此刻带着非人的冰冷感，他似是嘲讽道，“我可是妖怪。”是那种弱小不堪的人类厌恶恐惧的妖怪，是你们这些阴阳师最为痛恨的妖怪。
虽然他清楚眼前的人类所说的话只是为了一时之气，不用当真，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像是承认一般的话。
眼看刚刚还肆无忌惮的人类此刻沉默不语，杀生丸不由嗤笑一声。
这就是人类啊，弱小狡诈，却又离不开他人发目光，低劣无用，却异想天开的贪婪。
呵，愚蠢。
在妖怪的世界中，力量即是一切，虚与委蛇与所谓的规则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虚幻，他无法理解人类世界中为什么总有一些堪比大妖的强者最终死于那些连最弱小的妖怪都不屑一顾的弱小不堪的人类手中。
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被那些愚昧的被一直保护的同类以维护规则的名义推向死亡。
所以也难怪，人类的怨念与恶意总能诞生出一些诡异奇怪的杂粹。
在西国，杀生丸不知听说了多少保护者被所保护的对象反咬一口的故事，源于血脉与力量的傲慢让他不屑于这种人，但也不愿意成为被反咬的对象。
所谓的怜悯和善意，在同类规定的规则之外都会化为虚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呵，这不就是人类一直坚守的“规则”吗？
所以，在他彻底捅破名为“异类”的窗纸后，就不要再用那种虚假不堪的言语与表情来试图激怒他了，这是他对“救命恩人”最后的仁慈。
“妖怪怎么了？”那双纯黑的似乎空洞无物的眼直直的看着幼小的白犬，少女不知自己的发言有多么惊世骇俗，与世间认同的规则背道而驰，她只是单纯的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若合我意，一切安好。”[1]
…………
……
晴明早就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发言一向大胆，但没想到竟然可以如此无所谓的说出这种挑战世俗的话语。
在这个时代，与妖怪有丝毫联系就是罪，像阴阳师这种终日与妖怪神异打招呼的身份还好一些，但终究也是不可深交。
殊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被一句与妖鬼有染而被世俗判刑，这种刑罚不是加诸在□□上，而是更深刻的社会意义上的放逐，无论你的功绩与成就多么显赫，今后你的身份只有一个。
——与妖邪为伍的罪人！人类的叛徒！
少年上挑的眼微微眯起，一直含笑的唇角在蝠扇的遮挡下趋于冷漠，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冰冷的观察着眼前略有趣味的事物。
想起她在灵界对那株梅树所说的一切，晴明非常好奇，究竟是因为常识的缺乏而如此无畏，还是她本身就是这样的呢？
这般独处于世俗以外的意志究竟在长久的接触后究竟是会被同化，还是会……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呢？
晴明的眼中又闪过细碎的蓝光，他真的，非常，非常，好奇啊——
幼犬似乎被少女的话语给呆愣住了，一时无言，只是颈上炸起的毛逐渐回归平整，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类。
“奇怪的人类幼崽。”说完，杀生丸便闭上了嘴，恢复了初见时的高冷姿态。
与此同时，那股蓬勃妖气的主人彻底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银灰色的长发高束成马尾映着深色皮肤带着异样的俊逸，似乎是刚从战场下来，外套铠甲，腰挂两把佩刀，手持一把沾染靴子的长刀。
瞬息，就带来一种极为恐怖的压迫感，直视他的一瞬间似乎被猛兽盯上一般，晴明不由握紧了折扇，这是对于强者身体自发的戒备。
贺茂忠行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刚好挡住来者的脚步。
“斗牙王，别来无恙啊。”蝠扇轻摇，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不断压迫而来的妖气。
斗牙，也就是来者，看着翻手间打散他试探的妖气的人类，他望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思索片刻，“贺茂……忠行？”
“你似乎变了许多。”
同为当世的强者，斗牙当然是见过这位镇守平安京的大阴阳师的，只是，当时只是匆匆一见，两人并未交谈，更别提交手了。
“人类的岁月真是太过短暂了。”
对于妖怪而言不过区区十几年，人类的模样就变化如此之大了。
看出了斗牙的感叹，贺茂忠行洒脱一笑，清朗而宽和道，“人类的一生相比于长生的妖怪而言的确过于短暂了。”
“或许在妖怪眼中弹指一瞬，人类就已度过大半时光了。”
贺茂忠行看着这位强大却温和的西国大将，似是感叹又像告诫般叹道，“不可结缘，徒增哀伤罢了。”
斗牙微微皱眉，眼前的阴阳师像是知道什么一般，他双眉微蹙，看上去不怒自威，轻声道，“占卜吗？”也不等对方回答，他飒爽一笑，“未来吗？呵，多谢了。”
贺茂忠行垂眸不语，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斗牙收起手上的铁碎牙，俊逸的脸上完全没有知晓未来后的忧虑，身为大妖的自信即使是对不可知的未来也无所畏惧。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大妖对于人类的说法有些不太适应，补充解释道，“反正在不危害我的国家与同族的范围内，你或者你的后人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情。”
他似乎毫不在意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承诺，对于一个仅仅两面之缘的人类许下如此承诺，简直难以理喻。
但是，承诺已然许下就不会收回。
这便是斗牙的许诺，重于千金！
…………
……
说实在的，贺茂忠行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时哑言。
他给予的占卜也只是为了之后谈判的加码，如今筹码刚上桌，对方就不按常理直接明牌，一股脑的将远超他想象的结果直接砸在他前面。
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老狐狸都被这神来一手给砸懵了。
招架不住来自犬妖的直球，贺茂忠行看着眼前的爽朗洒脱的大妖，面虽不显但心中感叹道，如果他不是妖怪的话，自己一定会与之交友的吧。
只是……可惜了。
被乖崽的话影响的，自己也在乱想了，贺茂忠行扶额苦笑一声，把心中这些不恰当的想法打散，回去后还得好好告诉悠一些常识了，不然会出一些“小麻烦”的。
阴阳师一边思索着之后的“育儿方针”，一边朝晴明示意将幼犬抱来。
收到老师的信号，晴明回神，起身朝那只幼犬走去。
手指还没有触碰到皮毛，就被杀生丸躲了过去，冰冷的黄金瞳缩紧，冷冷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似乎也是阴阳师的人类男性。
不知为何，杀生丸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人类的气息格外淡薄，反而带着一些类似于妖的气息。
“人类，你……”幼犬带着不合年纪的通透眼神看着晴明，仿佛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一般。
晴明暗道不妙，没想到这只幼犬年纪小小就如此敏锐，不过也快到朔月之夜了，他的另一半血脉即将趋于失控，也难怪会被看出些端倪。
虽然情况不妙，但晴明仍旧如往常一般笑着，只是面色微漏疑惑，似是对幼犬躲避的动作感到不解，有意无意般，抬袖时露出了专属于阴阳师的符印。
银线织边的图案繁复精细，符印四周还钩刻着阴阳师的符文，只是匆匆一瞥便有清心平静之效，符文流转间散落细细微光，映着仿佛沁透了春雪一般的腕骨，自带一派风流雅韵。
被眼前的符印晃了晃神，杀生丸按下脑中简直不可思议的想法，毕竟
——妖怪怎么可能学会阴阳术，两者完全是不相容的存在。
袖口拢起，完成使命的符印继续隐于黑暗中，只是众人不知道的是，在那张古井无波，一直挂着浅笑的少年的小臂上，被隐在内里的符文不断烧灼出漆黑的印记，然后又快速恢复，如此周而复始。
强忍住被激活后的符文不断烧灼的痛感，晴明浅笑，叹道，“小殿下似乎不愿意让我接——”
话语硬生生卡断，晴明今天不知道第几次惊住了。
只见那位被众人忽视的小姑娘直接伸手抓住幼犬的后颈，在众人的目光下，四平八稳的仿佛是拎着家犬般，一把提溜了起来。
在场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喻舟就径直把狗崽扔进面容俊美的大妖手中。
斗牙下意识接住飞来的白毛团子，看着那双和他格外相似的金色双瞳此刻盛满了茫然，全然不同于以往高傲冷漠的模样。
看着面前大妖沉默不言的样子，贺茂忠行不由轻咳一声想要缓解一下这场闹剧。
“咳，小女顽劣……”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未等贺茂忠行打圆场，大妖再也忍不住笑意，捧腹大笑出声来。
杀生丸被自己父亲的大笑惊醒，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涌入脑海中。
他居然被一个人类幼崽提起后颈，给扔了出来！
甚至，他居然没有察觉那个人类的靠近，即使父亲在这，自己的警惕心也不该落到这般地步！
斗牙伸手按住自我怀疑的儿子，揉乱了他被风吹的有些竖起的皮毛，仔细打量了一番刚刚未曾注意的小姑娘。
喻舟：看我干嘛？
被猛兽注释打量的感觉格外不适，她慢慢移动到晴明身后。
晴明垂眸看去，两人一时四目相对。
上，到你出马的时候了！
喻舟眼神无辜，做口型道，“师兄。”
晴明眨了眨眼，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虽不言语，但却侧身上前一步，正好将小姑娘笼罩在了自己的身影下，不留余光。
眼看师徒两人即将有所动作，斗牙识趣的收回视线，带着未散的笑意看向面容严肃的男人，“你的女儿吗？”
“是个特殊的孩子啊。”
这个特殊不知意义何为，似乎饱含深意。
不等贺茂忠行两人反应，眼前的男人衣袖浮动，强风吹过，带着幼犬的大妖已然出现在上空，不再遮掩的庞大妖气惊起四周的飞鸟，他于空中俯视地上的三人。
“摔碎这块石头，我就会来履行我的承诺。”伴随着大妖的话语，一块带着刀痕的暗金色石头落了下来，作为这个承诺的信物。
贺茂忠行接过后打量一番，转身便系在了喻舟身上。
“父亲？”她不解的看着做出此番动作的父亲。
男人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太多解释，朝上方的大妖道，“那么，多谢斗牙王了。”
大妖对阴阳师的动作似乎没有感到意外，不出所料般看着这一幕，“果然是为了她吗？”他双手交叉于胸，带着属于大妖的豪气，“我明白了，承诺依旧生效。”
杀生丸趴在父亲身上，察觉出父亲内心似乎有些感慨，垂眸看向地面上的三人。
果然，都是些奇怪的人类。
非人类的视力让他清晰的看见被挡在最后方的少女平静的看着他的方向，虽然很不合理，但妖怪直觉告诉他，那个人类幼崽看的是他。
人类看着犬妖，用口型哑声道，“别再被人捉住了。”她顿了顿，恶作剧般带着寡淡清浅的笑意，挑眉道，“童养夫。”
即将离开的一刹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杀生丸下意识记住了这个人类的气味。
清冽的梅花香，带着冰雪的凉意。
也不算，太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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