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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安诗童小故纸,平康牡丹染路尘


楔子

        “囖囖~小筠儿~”看着咕嘟咕嘟不停歇地咽奶水的小人儿,睫毛好长,尚带着几滴泪珠,温夫人的心里直生出了一圈绕着一圈地柔软,额头上绑了条额带,还没出月子,身体虚得紧,却不妨碍她靠着床头,逗弄着乳母怀里正在吮奶的小娃儿。

        乳母看着他睡着了,边晃边轻轻拍打,有点纳闷呢,“夫人,太傅今日怎回得这般迟?”

        温夫人看了眼窗外下得正紧的大雪,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算着时辰,确实早该下朝了。

        这时,冒得正旺的火盆突然就熄灭了,睡得好好的小人儿,也烦躁不安,哇哇大哭起来,乳母赶紧抱着站起来哄着,“奥~奥~奥,要睡觉。”

        “夫人。”门外响起了管家略带焦急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

        “进来吧。”温夫人拿起床头的外袍披在了身上,稍微坐直了些身子。

        管家着了套素色大袄,头上肩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也顾不上拍打,就急匆匆地进来了,也带进来一阵寒意,手冻得通红,有些发僵,抬起来对着嘴,哈了几口热气,“太傅传人捎了句话,说务必请您把圣人大婚时送的玉佩,找个信得过的,给当了。再三叮嘱,立刻马上。”

        温夫人闻言,心下一惊,有了不好的预感,又看到管家头上顶了白色,此乃不祥之兆啊。也来不及穿鞋,赤脚跑去梳妆台,拉开雕花抽屉,取出小巧精致的木盒,细细抚摸,眼神缱绻,最后流连不舍地交给管家。

        又取来纸笔,写了一封信,密封好,“城东杜府北,玄舞戏坊。信,帮某想个法子,交给圣人,万务。”握紧了他的衣袖,手不可察觉地在抖。

        管家肩上的雪化了,看着夫人,慎重地点了点头,甩下了几滴晶莹的雪水,滴在了温夫人的手臂上,有些微凉,“夫人,您身子要紧,小人先告退了。”

        窗外的夜更黑了,雪也更大了,北风呼啸,血色满天。

        一个人影行色匆匆,往那城东方向赶,消失在路的尽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足迹,慢慢地又被大雪覆盖,寻不到任何,似是没人走过那般。

        第一章正文

        唐宣宗中元二年,大殿。【注1】

        “岂有此理!温太傅!朕……”还未说罢,就手捂胸口气闭昏厥,大殿上一片混乱,公公们马仰人翻奔走直呼:“快传太医!快传太医!”,朝臣们更是跪在下首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被称为温太傅的老者一言不发,一身正气立于大殿之中,形单影只孤军奋战,不惧不从无悔无愧,任凭万夫指责,浊污尽泼于身,依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哈哈哈哈”仰天长啸罢,将官帽缓缓退下,端端正正放于大殿阶前,尔后一头撞于大殿金柱,血溅当场而亡。

        一周后,圣人下旨将温府抄家,全员流放。没人知道这其中缘由。仅留下太傅之子尚在襁褓,交给乳母抚养。

        长安城民众大惊,一时哗然,谁也不敢想那心系苍生的温太傅落得如此下场,这件事由于涉及皇家颜面,一直都是朝堂禁忌,无人敢谈。

        自温太傅死后,政局混乱不堪,官场作风纸醉金迷,无人谏言。这大唐盛世之下,隐隐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二十多年后,唐宣宗大中年间,当今圣人早已无暇政事,喜爱丝竹音律,日日声色犬马,导致大权旁落,党羽纷争不断,朝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层出不穷。根本没人在乎底层民众草芥之生死。

        现朝实行三省六部祖制,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尚书省并立,其长官为中书令路通,门下侍中叶上秋,尚书令自打先帝开始就一直空缺,由圣人兼任,其真实长官为副官左右仆射,左仆射韦保衡和右仆射杜齐。尚书省下设立六部,分别由吏部尚书崔审权、户部尚书辛寻风、礼部尚书连乔以及兵部尚书白敛、刑部尚书凌泉、工部尚书常山掌管。各省部之间各司其职分权制衡,不过因当今圣人沉湎游乐享受,喜爱音律,不理政事,导致大权旁落,党羽纷争不断,官场穷奢极欲风气盛行,腐败贪吝,阴谋阳谋层出不穷。

        现如今大体分为三个派系,一为圣人第五子齐王李俨,擅长马球,受宦官无患子拥戴;二为嫡系派韦保衡等,尊崇长子凉王李侹【注2】,其人文武双全,难得的治世之才;三则为女帝派杜齐等,以长女同昌公主马首是瞻,可惜公主半路病逝,慢慢的除了杜齐尚在外,其余势力已尽数消散。而这杜齐自失去公主庇佑后便态度中立以期自保,三家一时难分胜负,各有输赢。

        殊不知有一盘棋局悄悄拉开了序幕,引各方势力棋布错峙,最终收官谁能棋高一着,那就各凭本事了。

        长安城北,平康里。郊外一户穷酸落破的茅草屋,只见屋外青竹环绕,背靠崇山峻石,门口一条蜿蜒悠长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院里一只老母鸡略显孤单,东厢有间简陋的厨灶。屋内狭窄昏暗,并没有窗户,屋顶上有稀疏的油瓦用来采光。方寸之间,唯有靠墙摞着的一叠书甚是醒目,这些大多是草屋主人手抄而成,上面还盖着厚厚的油纸,想必是主人担心漏雨打湿了心爱之物。

        这茅屋虽破,但门两边却还挂着一副对联:“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笔锋苍劲有力,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屋前站着一男子,背手而立,朗目疏眉,唇上蓄着一抹短胡,印堂透着隐隐暗黑,身着淡青色泛白粗布衣衫却干净无比,盯着这幅对联愁眉紧锁,似有化不开的思绪。

        “阿耶【注3】,阿耶,你快来呀,看看纸儿新作的诗。”一阵欢快的童音响起,打破了沉思的鱼洐操。他蹲下身苦笑地看着越来越聪明伶俐的女儿,收起了那些惨淡失意。想来自己饱读诗书,却功名难成,屡试不第,有幸的是,女儿故纸天赋异禀,五岁成诗,自己便教她吟诗作赋,好在她不负所望,诗歌清秀隽永,常有佳句,至今十岁便被长安城文人称为“诗童”,当父亲的也甚是欣慰。

        这鱼洐操常年累月心情抑郁难舒,平日里亦总觉疲乏无力,时时咳嗽一二,却因尚当壮年,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吃得差些导致的气血不足之症,却已然埋下雪霜之迹。

        几年后,这日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雪,十六七岁的鱼故纸已是出落成芙蓉一般的少女了,生得面容姣好,肤白若雪,眉却不似其他娘子状如弯柳,而是一字眉,色如南山青黛,形是头窄尾浓,整齐并不杂乱,目藏波涛,鼻挺如山,杏口厚唇。上身穿着一件鹅黄交领夹衫袄,肩上搭了条紫银泥罗帔,下着高腰束胸桃花群,手上执了本《花间词集》倚靠在床边。由于从小家境清寒,父亲大人在书局帮人抄书赚点家用,平时吃得多是野菜淡饭,便也日渐弱柳扶风了,性子却好强执拗。

        案几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故纸起身从针线筐里拿了把裁衣服的剪刀走过去,剪了剪灯芯,看了眼不时从头顶落下的水滴,略有些烦闷。阿娘在东厢的厨房忙着准备晚饭,阿耶怎的还未回来,莫不是有何事给耽搁了?正想着出神,却听到了外面阿耶的声音,“咳咳咳,纸儿呢?”“你就光惦念着女儿,也不注意下自己的身子,你这都咳多久了,今夜还淋了雪,赶明儿找个郎中瞧瞧,抓点药吃吧。”“咳咳咳……”阿耶回了什么却听不真切了。

        故纸半夜睡的迷迷糊糊,却听见隔壁的咳声一声堪比一声重,暗自打定了主意,明日定要早起去寻个郎中来,不免担心的一夜无眠。次日一早,五更晨钟刚敲,天还未亮故纸便匆匆起身,准备去城里求医。刚想出门便碰见阿娘端了碗热水从厨房出来,直冒着热气,“阿娘,阿耶如何了?”故纸轻声问道。

        “你阿耶他病的今早竟然起不来身了,你快去书局帮阿耶告个假,顺便找个郎中来瞧才好。”阿娘显然侍候阿耶一夜未睡,眉眼间疲惫不堪。“好,女儿这就去,阿娘您莫担忧,阿耶素来身体康健,没事的。”说罢也顾不得阿娘回话就匆忙出门去了。

        鱼故纸抬头看了看牌匾,上写了三个金闪闪的大字“苦甘堂”,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想着这金碧辉煌的药铺许是诊金很贵吧,转头欲走,没两步又想到阿耶的病却也再拖不得了,狠了狠心又转回头,颇有点一去不复返之势跨进了门。

        对面茶馆—古井轩正对着门口的一桌坐了一位身形俊美的温润男子,头戴纱罗软幞头【注4】,系着条祥云蓝抹额,着白衣青竹锦长衫,腰间左边揣着支七星管碧玉笛,右边别着把精致镂空木鞘短剑,花纹繁乱似是梵文,脚踩乌皮六合靴,巧了,刚好将故纸的纠结来来回回看了个彻底。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这女子真是有趣。动作潇洒自在,有道是“举觴皓目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呐。

        苦甘堂。坐诊的正是其主蘇寒水,苦甘堂是蘇家祖传的药铺,据说其祖上是玄晏先生,传下本针灸秘录《子午流注针法》,能活人尸,不知真假。鱼故纸进去后才发现前面已经排满了人,蘇寒水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正低头奋笔疾书,应该是跟诊抄方的小厮,便没细瞧。

        在焦急等待间,故纸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诺大的医馆被山水六曲屏风巧妙地分为两室,一进门左手边便是掌柜在张罗着病患按顺序看诊,身后是一层层的木质药柜,每一屉外面都写着药名,再往里有一长形木案,四角金属包角,有雕有图,大概是些草药之类的。

        右边后面长凳上便坐着蘇寒水和抄方少年了,正堂前挂着一副人像,许是其祖上或者哪位医圣吧,旁还提了字,“十年书香墨两行,何首乌,熟地黄;杏林华佗难再世,染微恙,衷莫忘。”

        “娘子,娘子,嗨,该你了。”旁边“小厮”看故纸半天没反应,抬头喊了她几声。故纸连忙坐下,神情恳切道:“蘇郎中,某家父亲大人卧病在床实在是起不了身来,您看能否辛苦您到弊舍走一趟请个脉?”蘇寒水听罢,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一脸苦相十分不情愿的去了内室,片刻后,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子出来了。

        蘇寒水道:“好了,娘子,你且前面带路,人命攸关可耽搁不得,下次这等急病不必排队,直接向掌柜的言明即可,他自会判断轻重。”故纸一开始看蘇郎中并未回应,心里只当是拒绝了,没想到他竟真的愿意亲自跑一遭,来不及感谢就领着他们往回赶。

        一行三人,急色匆匆,雪路难走,耽误了少许。还未进门,就听见阿娘的哭声,“她阿耶啊,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们娘俩啊。”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故纸听见后更是直接晕了过去,被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的接住,“阿耶,你看这……”,蘇寒水怒气道:“都怪你,磨磨蹭蹭的,背着个药箱子能累死你不成!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蘇京墨被骂的很是无辜,不敢吱声,低头鼻观眼眼观心,内心愤愤不平:什么嘛,这也能怪我,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许留人到四更啊。

        原来蘇寒水身边跟着的“小厮”确是其长子蘇京墨,年方二八,尚未及冠,从小跟着父亲见惯了生老病死,深知世事无常,并未将人性命看得至重,这也是蘇家主人经常训斥京墨之因。京墨只道是父亲大人脾气暴躁,并无细究。

        不一会儿鱼故纸便醒了,蘇寒水已经去看过鱼父了,确已断气再无回天之术。故纸听后,眼泪在眼圈打转,强忍着难过,“蘇郎中,真是麻烦您了,还劳您白跑一回,这是您的诊金,您收下吧,某还要去处理阿耶的丧事,不能送您回去了。”“娘子,这是哪里话,为人医者,理应如此,诊金就不必了,蘇某倒是也没替你父亲诊脉,断不能收这钱。”话音未落便领着“小厮”走了。

        蘇寒水离开后,故纸再也忍不住泪水直流,父亲,今后再无人庇护故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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