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咒语(5)
“所以智子改变了命运。”斐兹罗感慨地说,同时朝一台图像处理终端看了看。五年前,那个叫哈里斯的年轻工程师在那里工作,看到“刷子”后他哭了起来,后来这人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成了个废人,于是被中心辞退了,现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多。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而且开始下雪了,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在这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记得上中学时,老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按顺序答卷,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罗辑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与叶文洁的那次偶然会面。会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时间,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
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容易被媒体看上。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组成这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都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只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的眼睛浮现出来。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绪,继续把自己变成一台思维机器。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彻底来临,但罗辑仍在外面进行着他那漫长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
这时,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经被磨损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们似乎越磨越新,最后竟发出淡淡的光来: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锁定了这两句话,虽然还不知道最终的奥秘,但漫长的思考告诉他,奥秘就在这两句话中,在叶文洁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这个提示毕竟太简单了,两个不证自明的法则,罗辑和全人类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不要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数学大厦,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在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罗辑四下看看,周围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这时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仍然生机盎然。这充满着海洋、陆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纷繁复杂,浩如烟海,其实也是运行在一个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简单的法则下:适者生存。
现在,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千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与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
于是,罗辑开始在白天睡觉,晚上思考,每当这条思想之路的艰险让他望而生畏时,头顶的星空便给他以安慰。正如叶文洁所说,遥远的距离使星星隐去了复杂的个体结构,星空只是空间中点的集合,呈现出清晰的数学构形。这是思想者的乐园,逻辑的乐园,至少在感觉上,罗辑面对的世界比达尔文的世界要清晰简洁。
这个简洁的世界却有一个诡异的谜:在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上,出现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个银河系,却是一片如此空旷的荒漠[29],正是在这个疑谜中,罗辑找到了思考的切入点。
渐渐地,那两个叶文洁没有说明的神秘概念变得清晰起来: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天夜里比往常冷,罗辑站在湖边,严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纯净,那些黑色空间中的银色点阵,把那明晰的数学结构再一次庄严地显示出来。突然间,罗辑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中,在他的感觉里,整个宇宙都被冻结了,一切运动都已停止,从恒星到原子,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群星只是无数冰冷的没有大小的点,反射着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静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远处一声狗叫,把罗辑拉回了现实,可能是警卫部队的军犬。
罗辑激动不已,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最后的奥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罗辑集中思想,试图再次进入刚才的状态,却没有成功。星空依旧,但周围的世界在干扰着他的思考。虽然一切都隐藏于夜色中,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湖边的森林草地,还有身后的别墅,从半开的门能看到壁炉中暗红的火光……与星空的简洁明晰相比,这近处的一切象征着数学永远无法把握的复杂和混沌,罗辑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发现冰面似乎很结实,就边滑边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为止。这时,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尘世的复杂和混沌隔远了些。他想象着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无限延伸,便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平面世界,一个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扰消失了,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星空又在等待着他……
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涡,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多。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绒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压强的作用。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鼓足勇气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听到有人的喊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他低着头,牙齿在寒战中格格作响,对自己说: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没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
“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
“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
“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
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我会想念这里的。”
经过十多个小时严密保护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却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送他走的年轻人,现在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切感。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成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性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了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标志。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
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
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
“没有。”
“您这么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
“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间能够实现,对于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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