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何意前一天晚上在小区里吹风,第二天就吃了恶果——常年不生病的他竟然感冒了。
他早上起得又晚了些,于是头昏脑涨地找出几片药片吞下,匆匆赶去上班。
到楼下的时候,张姨正好晨练归来,拦着问他相亲情况。
何意道:“人家条件挺好,就是业务忙,我昨天去的时候差点坏了人家的业务,不结梁子就不错了,结亲就别想了。”
说完又笑嘻嘻地问:“他小姨会不会在牌桌上欺负你?”
张姨一瞪眼:“就她?什么时候赢过我?”说完一琢磨不对,“你们昨天不是相亲吗,他怎么还谈上业务了?”
何意假装没听见,看了眼手表:“坏了,要迟到了!”
“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
“我在路上买。”
“回来!”张姨扯住他,匆匆进了楼道,转眼提了个帆布袋出来,“给,早就给你装好的。一瓶杂粮粥一瓶雪梨汁,秋天了润润燥!晚上不值班吧?回来吃饺子。”
何意正好嗓子疼,应了一声,提着帆布袋千恩万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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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医院一如既往得忙,偏偏还有各种小意外。
何意的开台手术是一位重度睡眠呼吸暂停的老教授,开台时间本来是八点半。但等他查完房到手术室时,病人竟然才接过来,还没完成麻醉。
他不禁皱眉,问接人的护士:“怎么现在才过来?”
“哎,别提了。”护士低声道,“我们早上去接人的时候,病房里正打架呢。病人家属为了遗嘱都急红眼了,最后保安科都来了。”
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在综合医院的危重病房里,争遗产属于日常戏码。
可他们这里是口腔医院,这个病人术前检查情况不错,手术方案是双颌水平前徙术联合颏成型,风险的确有,但概率很低。
何意对这样的家属挺无奈的,看了眼时间,知道还得等会儿,叹了口气:“就不能等明天回病房后再谈?平时看他闺女挺孝顺的……”
“闺女?”护士一听这个噗嗤一声就笑了,低声道,“何医生,你说的是那个年轻女的吧?那是他老婆。”
何意:“……”
“人家厉害着呢,三任老婆,今天来病房闹的是前两窝的孩子,年纪最小的都比他这个小老婆大。小老婆哪里敢管呢。”小护士轻嗤一声,笑道,“这老先生也真是……老当益壮。”
她说到这突然想起何意很少跟人八卦聊天讲段子,忙匆匆打住,转头悄悄看了何意一眼。
谁知道何意却睫毛低垂,一边戴着手套一边接了句:“多好,求仁得仁了。”
小护士大惊。
何意这场手术做了两个半小时。
上颌前徙的时候,他看了眼全麻昏睡的患者,不由想起了米院长。
米院长是他的生父,也跟躺着的这位一样年轻有为,四十岁便当上了市中心医院的院长。
何意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以为父亲忙,直到母亲去世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位也是别人的爹。
那个孩子比他小一岁,叫米辂,是米院长在原配怀孕后,跟医院的护士偷|情生下的。
何母是省妇幼的长科医生,无论能力还是学识都比小三强。但她比不上小三温柔小意,也不如小三会来事。所以米院长选择将父母琐事都交给妻子,将钱和时间交给小三。
何意小时候住老房子,上家门口的公立幼儿园和小学,放学后没人接,常常独自在校门口等到天黑。
米辂却从小上贵族幼儿园和私立小学,放学有保姆去接,晚上回家有母亲陪玩。
何意平时零花钱很少,衣服鞋子都要等不合身了才会换新。别人都夸米院长清正廉洁。
米辂却是自幼名牌加身,像小王子一样被宠着。
后来米院长养小三的事情败露,还是因为俩人升学。
米院长希望何意直升学校的初中部。那所初中虽然教学一般,但是离家近,不用接送。而且由此也能显出他不爱用特权办事。
然而这头事情刚办完,那边小三却也提醒了他,米辂比何意小一岁,明年就要升中学。
她希望米辂能上华侨中学,那边外语教学好,但是米辂的成绩考不进去,自费入学的名额又抢手。
这次米院长倒是二话不说,给华侨中学的教学主任打了电话。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酒局上,喝得半醉,只说让人给他留一个入学名额。
那主任不知内情,一琢磨何意可不正是入学年龄了吗,于是第二天去问了何意的母亲。
何母那天刚抢救了一位大出血的孕妇,疲惫不堪之际,听到那样一番话,脑子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她知道出事了。
责问、摊牌、决裂,前后拖拖拉拉,牵扯许久。
何母最终决定离婚。然而彼时米父刚被提成正院长不久,为了仕途,他恳求何母原谅他一次,并声称会跟小三断绝联系。
两家长辈知道后也都来帮劝,劝和不劝分,更何况还有何意这么懂事安静的孩子呢。
何母犹豫的时候,米辂的母亲出现了。
那个高干病房的小护士,这些年住别墅的小姨太,先是一次次找到省妇幼医院,逢人便说何母误会了自己跟她丈夫的关系,导致自己声誉受损,现在丢工作了。
何母不愿见她,她便又去找何意,当着一群学生的面拉着何意哭:“小意,阿姨求求你,你让你妈妈放过我好不好?阿姨也有儿子要养啊!”
何意无法想象他妈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不离,遂了那个男人的心。离,又如了小三的愿。而当小三找到学校的时候,何母愤怒至极,这才跟小三见了面。
就是那天下午,她突发心梗,倒在了手术台上。
何意十一岁这年没了妈,第二年就没了爸——米院长在升官发财死老婆之后,作为优秀人才,被调至北城,完成了人生的大飞跃。
而米辂母子自然是随其北上。他们在北城结婚,融入那边的圈子,成为周围人艳羡的完美家庭。
何意第一次见到米辂的时候,贺晏臻便是这样介绍的:“米叔叔的儿子。米叔叔可是院里出了名的五好爸爸。”
夏日阳光刺眼,何意眼眶发疼,声音倒是很冷静。
“五好?我只听说过三好。”在米辂骄傲的目光里,何意徐徐道,“好酒、好财、好色,不知道除此三样之外,他爸爸还好什么?”
——
因早上的耽搁,何意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何意喝完早上剩下的梨汁,一时没胃口,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休息了。
贺晏臻敲门时,何意正双脚搭在办公桌上,头靠着电脑椅的颈枕,微微张着嘴,睡得很香。
“找谁?”同办公室的医生从身后进来,打量了贺晏臻一眼。
何意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往门口看了眼,随后便醒了。
“你怎么来了?”何意懒洋洋地收回腿,坐在椅子上没有出去的打算,“护士站是谁值班?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我跟护士说了,是你家属,来送饭的。”贺晏臻说完冲另一个医生笑着点头,从包里拿了一包糖过去,“你好,医生,请你吃我们的喜糖。”
何意:“……”
“喜糖?”那同事顿时瞪大眼,看向何意:“不得了啊,一哥,悄声办大事!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没说过?介绍介绍?”
这喜糖包装精致,橙色糖盒里放着曲奇、巧克力、布丁、奶糖等小东西,正好适合手术后补充体力……
他参加过这么多次婚礼,就没见过比这还实诚的。
何意的脸都黑了,忙解释:“不是,你误会了。”
“这不是领证的喜糖。”贺晏臻抢先道:“我们还没办呢,这是为别的喜事买的,反正一样,给大家沾沾喜气。”说着给每个办公桌上都放了一包。
何意皱眉,声音已经冷了下来,“贺先生,我哪里来的喜事?”
同事看何意不太高兴,再看贺晏臻长得又俊,此时虽然腰身笔挺,但不知为什么,又隐约透出一种给小媳妇请安谢罪的卑微来,因此假装出门接水,先躲出去了。
贺晏臻等人走开,这才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何意:“真有好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是死了爹了还是没了弟弟了?”何意轻嗤一声。
“还没那么快。”贺晏臻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妈之所以那样说你,是因为有一点误会,后来她也后悔了……其实我回国后打听过你实习的地方,还去那家医院挂了你的号,但想了想没意思,就又走了。”
何意低头捏着那个文件袋,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也挺没意思的。”
“你看完再说。”贺晏臻道。
“何医生!”门口突然有护士匆匆找过来:“何医生,急诊有病人需要抢救!”
何意愣了下,把文件袋放下,快步往急诊室走:“于田呢?”于田是急诊的值班医生。
“他处理不了,刚给主任打了电话。”护士快速道,“是两个车祸病人,就在医院们口出的事儿,路人直接来喊人抬进来了。”
贺晏臻也跟着走了出来。
何意顾不上他,匆匆赶到抢救室,就见里面躺着两个血淋淋的病人。其中一个舌头已经被拉了出来,头偏向一侧。
于田正拿着导管守着另一个:“何医生,患者颌面损伤严重,窒息昏迷,但舌根肿胀无法插管。我刚给主任打了电话……”
他的脑门上都是汗,右手紧紧抓着导管,神色惶然。
“我来。”何意看了眼监视器,快速评估了一下情况,对护士道:“……术野消毒,准备气管切开术。”
小于一愣,连忙起身往后退,让出位置。
何意却道:“跑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拉钩。”
他说完戴好手套和口罩,低头操作。小于深吸一口气,在一旁配合,心里也渐渐镇定下来。
气切是常用到的重要急救手段,但他现在只是个小住院医,资历又浅,实践能力远弱于理论知,尤其遇到这种有风险的操作就紧张不已,只能求助上级医师。
而且今天的病人格外肥胖,脖子又短,寻找气管更为麻烦。
于田之前见导师处理过一个类似的患者,皮肤切开后还未找到气管,患者就开始喉痉挛,痛苦地剧烈挣扎。最后导师只能上呼吸机,择期再行气管切开术。
于田对那次场面的惧怕延续到今日,刚刚紧张得汗都下来了。
何意比他大不了两岁,却从容稳重。于田收了心,认真看着何意操作。
“……这里如果遇到颈前脉横支,要及时切断结扎,否则出血量太大……你来看下甲状腺峡部的分离位置……如果峡部位置过低,就要从这里分离,明白了吗?”
何意的操作十分犀利,又快又准,声音却又十分温和,提醒于田注意。
于田瞪眼瞧着,连忙点头低声应下。
“注意扩张钳。”何意提醒了他一声,目光微凝,捏着弧形尖刀从气管环下缘利落插|入,“……挑开时刀尖不要太深。患者一咳嗽,气管后璧向前突出,会被扎伤形成气管瘘……”。
操作完成,全程不过几分钟。
于田心里十分震撼,何意的每一步操作都堪称完美。
气切对高级医师来说是没什么,但他听人说过,何意的唇腭裂修复和正颌手术也是这样,胸有沟壑,技术纯熟。而且他除了展示之外还讲解要点!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当老师的了。
“何医生,你收不收徒弟啊?”于田崇拜地看着他,在一旁拍马屁:“我能跟着你上手术吗?听主任说你这次评副主任没问题,你到时候不得带学生吗?顺道加我一个呗!”
“别胡闹,我评上再说。”何意笑笑,转身出来,贺晏臻已经走了。
直到傍晚下班,何意回办公室拿张姨的帆布袋,才想起中午的那个文件袋。他心里疑惑,拿过来打开看了眼,随即便愣住了。
里面是一份刑事判决书。
“被告人米忠军,男,xxx年xx月……因涉嫌受贿罪……由北城市x区公安局执行逮捕……”
何意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无心看米忠军几十年的受贿记录,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有期徒刑11年,处罚金240万……”
几年前的愿望突然成了真,何意盯着最后那几行字,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又将判决书下面的另一份材料拿了出来。
这是一封举报信。
何意当年写过一封,但被贺晏臻截下了。贺晏臻说,他想跟何意过平平淡淡的生活,远离这些仇恨和黑暗。
何意就是在黑暗里出生的,他不认为自己能放下,但他又太喜欢贺晏臻,那份喜欢让他做出了让步。
后来贺晏臻将举报信锁了起来。
可是眼前的这封举报信上,开头的举报人赫然是贺晏臻,后面写着他的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联系电话。
而这份举报信的证据更为详实,米忠军与器材商和药品商的来往信息都写得一清二楚。
落日熔金,橘色的余晖铺在了办公桌上。
何意心里的念头越来越离奇,他抽出举报信仔细阅读,发现上面还贴着一张橘色便签纸。
纸上有遒劲的两行字。
“何意,你愿意为我从黑暗里走出来。我也愿意为了你拿起刀,走到黑暗里去。”
五年前,米辂曾得意地对他说,贺晏臻昨天在我这呢。何意,你妈不行,你也不行。承认吧,你就是个失败者。
何意当时二话不说,将米辂摁在地上暴揍一顿,专照着脸揍。
那天贺晏臻将他扯开,先去看他的手,又恼火地责备他:“你怎么回事?手还要不要了?”后来又说,“米辂颌骨都被你打骨折了。”
“活该!”何意恨恨道,“我要他以后再也啃不了苹果。”
他那天表现地凶狠幼稚,扭过头却大哭一场,满心的迷茫和挫败。
如今不过是五年的时间……再回顾往昔,竟已恍如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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