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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安(七)修


【二十一】

        少女趴在镂空的檀木窗前,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娇艳欲滴的唇像绽得正好的蔷薇花。

        窗内暖色灯光充斥,一盏流光四溢的鲤鱼花灯晃了昭昭的眼。

        出酒肆的时候,天还不算太黑,昭昭回了趟家,换了身新衣裳。

        鹅黄色的小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隐隐能看见里面月白色的轻纱,腰间用正红色的腰带松松地系个结,长长地飘落在身上。

        这样的打扮,倒像是逢年过节才会穿的,比起方才的青蓝色襦裙,显得更有些少女的娇憨。

        身后一道黑影浮现,暗了她的半边身子。

        女孩毫无察觉似的,探着头。

        “别看了。”

        怀昭“噌”地回头,被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心扑通扑通跳。

        “你这人走路怎么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奚让顺着方才她的目光,看向屋内一排排罗列的明灯,突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你喜欢灯?”

        屋内一盏盏华灯照亮了少年的眉眼,脸庞白皙如玉,瞳孔颜色很深,唇色却是自然红。鼻梁高挺,眼尾上挑,眉眼间有那么几分勾人的妖冶,却被少年的青涩感笼罩。

        ……

        昭昭盯着他的眉目间看了看,觉得有些赏心悦目,如果是一幅画卷,一定是午夜的林间清风卷起火红的枫叶,一种矛盾的碰撞美。

        他接着说:“铺子里卖的花灯太单调了,大同小异,再晚一点街边会有更加精巧一些的。”

        昭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又惊又喜,颔首道:“阿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奚让一愣,半晌缓缓道:“不都是这样的吗?”

        天色渐渐昏沉,各地都挂上了灯笼,照得整条街喜气洋洋,有种过新年的热闹。

        十里长街灯光辉煌,人声鼎沸。

        怀昭提着一盏琉璃黄灯,站在街口愣了愣。

        奚让差点撞上来,看了眼面前的场景。

        怀昭喃喃道:“前面好多人,堵住路了。”

        面前熙熙攘攘,几百号人围得路口水泄不通,昭昭探了探脑袋,发觉前方原来是在猜灯谜。

        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花灯被线串起来,挂在空中,让人眼花缭乱。每盏灯下方都挂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密的字,可惜昭昭看不清楚。

        昭昭喜欢热闹,见状一股脑地凑了上去,扒在两位兄台的肩上,众人只好给这个横冲直撞的少女让条道。

        奚让闷声走到她身后,不小心踩到她衣裙,少女惊呼一声,往后跌几步,失重地靠了下去。

        身子恰好倒在两人之间,奚让抵着她的肩,将她推起来,少女茫然,回头看向不知所措的青衣陌生少年。

        看见自己撞到了陌生人,昭昭面上赧然,水灵灵的双眸像被氤氲上一层雾。恼羞成怒间,她锤了奚让一拳,“你踩我裙子干嘛?我差点没站稳……”

        奚让嗤笑一声,连连道:“好好好,对不起。”

        青衣少年惊诧的眸渐渐平稳下来,恢复一副温和神情,冲她行了个礼,“是在下冲突了,给姑娘赔个不是。在下是扬州林家的,趁着中秋特来长安游玩。”他轻轻地笑,“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娘子,冒犯了姑娘,林某定要亲自上门赔罪。”

        昭昭见状一怔,拉着奚让衣领的手落下来,缓缓地转过身。抬起一双有些疑惑的大眼睛看着他。

        “赔……赔什么罪?”她诧异道:“啊,没事。是我撞了你,你不用跟我道歉。”说着,她学着他的动作,对他行了个同样的礼,“对不住。”

        青衣少年连忙将她扶起,惊慌失措地还了个对礼,“不不不,是在下唐突。”

        昭昭彻底愣住,又连连行了两个礼,“对不住,是我唐突。”

        “是在下冒犯……”

        有完没完啊。

        周围人闻声皆回了头,看热闹似的盯着这一对来回道歉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

        奚让懒懒地抱臂看着,似是忍无可忍地一把扯过昭昭,拉着她往外走。

        一头雾水的怀昭还没来得及还礼就被拽了出去,走了二十米远才放开手。他蹙着眉,一脸烦躁:“吃错药了?”

        听着他一股不耐烦的语气,昭昭翻了个白眼,“那个人一直给我赔礼道歉,我不还礼也过意不去,你说对吧。”

        奚让神情恹恹,懒懒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碎发,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理他那么多做什么?你看他脸抹得比你还白,说话文邹邹的,一上来就和姑娘家拐弯抹角地搭腔。”

        他还不忘愤愤地补上一句:“我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昭昭看着他一脸认真、愤愤不平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憋着笑反问他:“你怎么把别人想得这么坏?林公子明明是天生长的白……”

        “病秧子,站都站不稳。”不等她说完,他回头瞟了林公子一眼,语气恶劣地又骂了一句。

        少女嗤笑一声,一双盈盈秋水眸满含笑意,声音清凌凌的:“瞧你这个样儿,好像人家是个杀人放火的混世魔王一样。”

        她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见他捉妖收鬼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骂骂咧咧。

        昭昭探着头往原来的地方看了两眼,又被少年捂上眼,推着走了两步,少女叽叽喳喳地推开他,“哎呦!捂我眼干嘛,你疯啦?”

        混世魔王应该是他这样的吧。

        强势、执拗,还不讲道理。

        奚让清明的眼眸盯着她,他颧骨上方有颗痣,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泪痣,显得原本意气风发的眉目多了几分艳,也越发显得他眸光楚楚。

        “别看他了。”

        雾怀昭一脸疑惑,惊诧万分,清澈的眸中却映出了他的眼睛。“我没看他啊,我想回去猜谜呢!”

        ……

        奚让斜靠在槐树下,嘴边叼着一根草,慢吞吞地取下一张纸条,蹙着眉看了半晌。

        怀昭专门挑了一盏花灯,精巧得栩栩如生,简直像神域净土上盛放的芙蓉花。

        可惜芙蓉花灯所对应的谜语有点难。

        怪不得摆在这里这么久,都没有人赢走。

        昭昭换了一盏,是锦鲤样式的。她随手抽下来纸条,仔细看了看——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奚让将嘴边草吐出来,凑近了看了两眼。周围人声鼎沸,远处天边浮动的流霞是浅紫色,带着金黄的光晕。

        耳边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哦!我知道了……”

        他问:“谜底猜到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少女手心升起一簇明晃晃的荧光——

        那是她的萤火虫。

        少年轻笑一声,“真聪明。”

        少女带着写好的谜底拿去换了锦鲤灯,眉目间皆是春风得意,“我这么一变,你就知道了,你自然也很聪明。”

        【二十二】

        猜第二盏花灯的时候,昭昭遇上一个麻烦。

        那里挂着最后一盏琉璃灯。

        透明的玻璃壳中有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有些傲气的矗立在正中央,泛着淡淡的蓝色,托盘是青碧色的莲叶。

        打眼望过去,是正片花灯里最扎眼的了,是姑娘家都喜欢的款式。

        和那些花里胡哨的不一样,这盏灯精致得让人想往家里摆着、供着,不舍得拿出来的。

        有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和昭昭猜中了同一个花灯,小姑娘五六岁,模样十分乖巧。

        有个伶俐的丫鬟帮着她家小姐猜中了这盏琉璃灯,这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既然昭昭是后猜中的,也懂得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道理。

        来之前阿凰和她打了个招呼,说想要和她从前挂在寝殿里那盏一模一样的灯。昭昭只好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小姑娘披着藕荷色的小袄,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林间的鹿。

        小姑娘表明了就想要那个漂亮的灯,这会委屈的不行,但是这种小姑娘还是很好哄的。

        昭昭挑了盏相似的莲灯,买了下来,蹲下来笑着问她:“姐姐给你变个戏法,你要不要看?”

        奚让一听这话,就料到了她要打什么主意。

        小女孩愣愣的点点头,只见少女五指纤纤,轻盈地一挥,点点细碎的金光便覆上了莲花样式的灯身。

        金灿灿的“莲花”骤然打起了转,周身带着盈盈蓝光,灯芯也更亮了些。

        见到面前会转的莲灯,小女孩瞠目结舌。

        昭昭神秘兮兮地笑:“你按一下莲花的花心,能看到烟花。”

        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似懂非懂地轻按了一下,头顶便骤然绽放一束小小的烟花。

        小女孩目瞪口呆,“姐姐,你这个戏法能教给我吗?”

        昭昭深深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说:“这个戏法是祖传的,旁人学不会。但是姐姐可以把这个送给你。“

        她歪了歪头,唇畔酒窝显露,一脸天真无害:“那你是喜欢姐姐这盏灯,还是那个琉璃灯?”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答:“我喜欢这个会动的,还能放烟花的!”

        昭昭笑了,拍了拍她脑袋:“那就送给你了,你拿那盏琉璃灯跟姐姐换好不好?”

        小女孩斩钉截铁地答应了,把琉璃灯从身后侍女手里递给她,“送给姐姐。”

        “真乖。”

        …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手里还提着方才的那盏锦鲤灯,意味深长地道:“挺会哄小孩。”

        怀昭将手背一翻,少年紧紧地盯着,只见她白皙的手心中倏地绽放两三朵微小的烟花。

        “……”

        “喜欢不?姐姐也可以给你变。”

        她插科打诨,轻轻地抬了抬下巴,“哄你也行。”

        夜幕漆黑一片,偶然冒出几颗星星,带着细碎的星光洒落在密茂枝叶上。

        昭昭一路带着奚让玩遍了一条街,但凡有什么热闹场景,她都去凑了一凑。放了水灯,许了愿望,买了两个兔儿爷糖人,还和众多少女挤在庙里拜了月。

        但她这会有点疲倦,眼睫微垂,一只纤细的手腕正支着下巴。昭昭面皮薄,喝了两口桂花酒脸颊就染上微微的粉晕,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感。

        七夕时昭昭拜月老庙,求了一条长长的红绳子系在右手腕上。引人注目的大红色,显得她皮肤更白了些。

        出于好奇心,一个时辰之前昭昭花了重金去观赏花魁舞的踏歌,这会奚让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她只好一个人先坐在茶楼的二层等他。

        奚让赶来的时候,已经入了深夜,茶楼就快要闭馆了。

        少女趴在檀木桌子上睡着了,枕着手臂,侧脸被打上暖黄色的灯光。神情轻松,嘴角还轻轻扬着,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少年刚坐下,昭昭就被这细微的动静吵醒了。奚让见她醒了,便递给她一个装得鼓鼓的浅紫色香囊。

        “什么呀?”少女秀眉微蹙,小憩半晌后的嗓音有些哑,接过来香囊,仔细看了看。

        香囊上头连着一根长长的红绳,和她在月老庙求姻缘得来的一样。下面缀着一颗圆圆的珠子,珠子下面挂着流苏坠。

        他声音很轻:“送给你的,昭昭。”

        奚让难得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情,让怀昭还真有些恍惚。

        就连这句“昭昭”都变得好听了些。

        她一下子精神起来。

        一种清雅的香飘散于两人身间。

        她笑:“好香啊。”

        奚让眉目间挂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柔和笑容,曾经那股张扬劲都不见了。“挂香囊的红绳是我的姻缘绳,七夕的时候就想送给你了,”他自己也笑了,“但是你有一条和我一模一样的,我怕你以后姻缘太旺,有两个郎君怎么办。”

        他一本正经:“所以啊,就做成了香囊的挂绳。”

        昭昭觉得他反常。

        少年低了低脑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香囊的红穗子,“你以后可以给我写信。写完之后去城东李家,李二郎是个开船的,你就说写给扬州奚家,他自然就晓得了。”

        这番话一出,昭昭心底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扬州?”

        奚让忽然地抬起眼,一双好看的秋水剪瞳正视着她,“嗯”了一声,“我要回家了。”

        他总不能一直待在长安城。昭昭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原来圆圆的香囊,竟然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离别礼物。

        奚让自然地转过身去,清瘦的肩懒懒地往墙边一靠,月光下的身影竟有几分忧郁小少爷的气质。甚至令昭昭感觉今夜的他和以往的他完全不像一个人。

        少年定定地盯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一手托腮,瞳孔被照得亮亮的,清澈不含杂质。

        “哦,我知道啦。”昭昭歪斜着身子,凑过去看他,笑吟吟的说:“阿让想家了。”

        “原来你也会像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在这种时候望月思乡,想不到呀。”她拖着长长的音,似乎在打趣他。

        奚让也笑了,他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竟然会和他插科打诨。

        昭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她深深叹了口气,清明的眸子像是覆了层雾,“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的故乡很远很远,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小时候还迷了几次路,不过后来就好了。”她浅浅的笑容泛开:“还有一片很清澈的湖。哦对了,我有好多个姐姐,她们都长得特别漂亮,比方才舞踏歌的美人还要漂亮。”

        他静静地侧耳听她讲故事,鬓边的黑发也滑落至脸颊上。

        昭昭前言不搭后语的同奚让聊了半晌,眼底眉梢间也带了些惆怅。

        她不禁觉得这场景十分和谐,就像两个异乡人靠在一起思念故乡一样。

        “人在江湖行走,哪有不想家的呢?”怀昭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奚让正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眉眼间有些无措,少女突然眼眸一亮。

        少女嗓音清亮,像林间的涓涓细流,喊他:“阿让。”

        他愣了半晌,才点点头。“嗯。”

        昭昭微微笑着甩了下马尾:“和你认识这么久了,现在还没到告别的时候呢。要是现在你走了,我还挺遗憾”

        她指尖绕着串香囊的红绳,沁出一点汗来。

        “我陪你下扬州吧?”她眉眼间是那样肯定,以一种无法拒绝的语气,黑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少女支着头胡思乱想了一阵,中二地笑吟吟道:“不过,咱俩这么突然的一起去扬州,好像一块逃亡的难友哦。我听别人说一块经历过大灾大难的朋友才最刻骨铭心,要是路上遇到什么妖怪劫道,咱俩是不是也算刻骨铭心的朋友了?”

        少年眉头一蹙,黑眸中映着不解。

        “不是早就是了吗?”他漆黑的瞳孔映着一点烛光,带着浅显的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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