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客栈（七）
他语气很心不在焉，像是随口提起来一件小事，那么的微不足道。
原来，他还有个姓？
他从没和她提起过。
怀昭暗自将他的名和姓组织起来默读了一遍：褚、奚、让。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他的全名，也是她真正认识他的开始。
后来，昭昭也越来越喜欢喊他全名。
没事就是：
“褚奚让，给我剥个橘子。”
“褚奚让，给我写几个字，我说你写。”
“褚奚让，我发簪找不到了！”
“褚奚让……”
她以为奚让该被她喊得烦不胜烦，从此以后见到她都要躲着走，便再也不会去招惹她了。
没想到恰恰相反，这人反倒变本加厉了，逗她跟逗小猫一样。
院子里有枣树，结了果。少年拿着弹弓打枣，几颗石子射去，当当当掉了一地。
雾怀昭等弹弓等得不耐烦。少女在一旁抱臂，抬头，蹙眉喊：“你能不能少打点儿给我留几个？”
其实这些冬枣没什么好抢的，咬起来很脆，却有点苦。但和褚奚让站一块打枣的时候，看到他的战利品，难免有些不服输的少年心性。
“你之前投壶不是很厉害吗？”
“投壶跟这个是一回事吗？”
他没有要停的意思，单纯觉得好玩，又打下来好几个。“你想要自己去摘啊。”
昭昭气不过，咬牙道：行！”二话不说就跃上了树干。
褚奚让动作一滞，愣了半晌。
你还真去爬啊。
少女昭昭坐在粗树杈上，逆着光，白金绣纹的淡黄色长裙垂下来，腰间点缀着几朵洁白小茉莉。他发现，今天的她，没了大红大粉的配饰，格外清新脱俗。
她随手就摘了颗青色果子，朝他扔过去，正中怀里。
“你给我接着点，我在上面不好拿。”
接着就是少女接二连三的青枣攻击，不到手心大小的果子，打在身上没那么疼。
按这架势，两个人再闹下去就把树上的枣全摘光了吧？
褚奚让抱着一怀的枣，觉得心口闷。
到底够了没？！
少年无意间抬眸，看到在树上啃青枣的雾怀昭。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像含着水汽般雾蒙蒙，不自知地一笑，梨涡显露。
他有些恍惚。
仿佛这一刻，穿越时空，见到了数月前的昭昭。
他将她从山野精怪手中救出，她露出一副佩服的神情，缠着他要和他做朋友。
他觉得很烦，毫不心疼地割断衣角，害得热情少女险些掉进水里。
后来，大概就是现在这样了。
昭昭飞到树杈上，给他露了一手。她随手摘了个小果子扔向他，怪他阴晴不定。枝桠间树影斑驳，落在少女身上，乌黑的发与青发带纷飞交织，和腰间的好几缕彩腰带一起晃了他的眼。
少女笑意盈盈，弯起眉眼，清澈的眼底不含杂质，如同澄澈的溪水。
兴许那是他心动的开始。
思及此，褚奚让唇角微不可见地一弯。树上少女摘累了，大声喊他：“你能不能帮我下来？”
他皱眉：“我怎么帮你下来？”
难道他要飞上去，然后把她抱下来？
“你给我找个梯子，或者找几个箱子垫着……”她认真道：“找个软垫子也行，摔了不疼。”
褚奚让随手拿了一颗青枣，啃了起来。
“诶？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少女诧异。
他啃完一个，又拿了第二个。
怀昭眼睁睁在树上看他接连吃了七八个自己摘的枣，一共不过摘了十来个，现在所剩无几。
一阵强风刮来，怀昭双手环着树干，紧紧抱着树，像个树懒，看得底下少年笑弯了腰。
迎着风，昭昭模糊不清地喊：“你别笑啊，先想办法让我下来，我在这上面要被吹死了……”
少女委屈道：“这棵小树也不算粗，一会要是刮倒了我就摔死了。”
过了一会，少女又挣扎道：
“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挂在树上吧？！”
褚奚让歪着头，肩上披着乌黑的发，也被风吹得凌乱，昭昭看不清他的脸了，他却不以为意。
少年弯起唇畔，顿时笑得蔫坏：“看你挂树上特别好玩。”
此话一出，昭昭简直肺要气炸了。
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挂在树上，被风肆虐，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太荒谬了。
昭昭闭着眼，怕眼里进了沙子，“你就欺负我施不了术法……”
少年刚向前走两步，准备把她捞下来。树上少女突然一笑，“唰”地一跃，从树枝上飞下来。
像是掌握好了力度与方向，“啪”一声，正好掉下来甩在褚奚让身上，少年直接被压倒，骨碌碌滚了两圈，所剩无几的枣也被扔在一边。
两人正好滚到一滩水坑里，其实称不上水坑，应该算泥坑。
怀昭干净明亮的衣衫瞬间被溅了一身泥，压在他身下的少年，整个后背都浸在泥水里，乌黑的头发散开，泡在湿漉漉的泥潭里。
昭昭也算不上好看，脸上被溅上泥点子，还不如在树上挂着让风吹。
褚奚让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惊诧。
少女戏谑地笑：“就算我施不了仙术了，但我还会飞啊。”
她刚刚是想逗他，让他带她下来，没想到这人这么铁石心肠。
少年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瞥见她脏污的衣角，被她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逗笑了，嗤笑骂她：“蠢货，刚刚怎么不自己飞下来？”
怀昭一惊：“你竟然骂我。”
然后，令他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小蠢货真不怕脏，手指沾了点地上的泥，抿在他脸颊，后来又觉得不够，另一边也抹了一下。
少年脸颊两边对称地被抹上淤泥，显得有点滑稽。一双点漆黑的眸波澜不惊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昭昭却没在意，仍漫不经心地笑：“怪好看的，这泥比胭脂更衬你。”
哦，他顿然明白，她还在记之前骗她抹胭脂的仇呢。
褚奚让暗自悔恨，刚刚就不该善心大发要去捞她，在她还挂在树上的时候就该直接跑。
院外，枯枝横生的海棠树下，粉裙少女手持一把大剪刀，挨个给每盆花修剪枝叶，浇浇水，一套流程下来，女孩擦擦汗，满意地笑了。
她起身，抬头，迎面撞上一个人。
青杉少年显得有些悠闲，笑吟吟地歪头：
“大小姐还有这闲工夫浇花？”
明鸢盯着他看了一会，双手抱臂，惊道：“是你啊。”
随后不等他开口，扬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接道：“我知道，阿爹又让你来帮忙看账本了吧，从小他就最喜欢你，真是比我这个亲女儿还亲。”
他轻笑：“双双，你爹让你带我在清水楼转转。”
明鸢小脸一红，怒道：“谁让你叫这个的。”
双双是她小名，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也没人再这么喊她了。
“好好，不喊了。”少年从身后拿出一块小方帕递给她：“答应给你的。”
两人并肩走，少女蹙眉接过来，两眼一亮。
愣了两秒，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林疏舟，你还真绣了。”
明鸢还记得，以前整个书院的男孩，就只有林疏舟一个会女红，有时候闲着没事还绣绣花练手。有个人笑他娘们唧唧的，他竟然一拳把人家甩到墙上，直接晕过去，回家躺了足足三个月。
后来就没人再敢笑他了。没想到他表面上看着挺弱，竟然是个背地里偷偷练武的奇才。
再后来，明鸢认识了林疏舟，两人一开始有些过节，大小姐明鸢很傲气，要他给个赔礼。糕点不要，新裙子不要，就要他绣帕子。
有女孩子问她为什么，她又不缺。
原因嘛，因为她觉得特有意思，她也想看看一个男生绣的手帕是什么样的。
林疏舟跟着明鸢逛遍清水楼，从后院走到前院，从一楼上到三楼，连角落里每盆花的名字都一一告诉他。
她走在前，林疏舟像她的小跟班，就听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你喜欢哪一间？我让他们给你安排。”
“你吃不吃水果，清水楼什么都有。”
“上次夫子罚我抄的那二十遍诗还没写完，我写的手腕都痛了，要不你帮我……”
“鸢儿！”一个身影急匆匆赶来。
明鸢说话声一顿，神情蔫下去，又挤出一个笑打招呼：“……爹。”
明奉看了她一眼，笑着把青衣少年拉过来，“小舟啊，你别听鸢儿胡说。”
林疏舟模样很乖，轻轻笑着，唇角一个梨涡：“没事的叔叔，我知道小鸢从小就喜欢胡说八道，我不会当真的。”
明奉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哎，小舟就是懂事。”又看向身后的一脸不可思议的女儿：“鸢儿，你看看人家，多跟人家学学知道吗？”
明鸢：“……”
恐怕您还不知道他在书院把人打到躺床上养了三个月的事吧？
她站在明奉身后，看着不知情的父亲对少年客套个没完，喋喋不休地夸赞，完全把身后的自己忽视。明鸢死死瞪着林疏舟，对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吐了吐舌头。
——装什么装你。
恰好明奉转头，又被他瞧见。
明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明鸢笑吟吟，林疏舟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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