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四十五
“今天是大年初三,不少人都已经开始踏上了拜年的行程,家家户户的喜庆氛围在这寒冷的雪天却越来越浓郁……”
“啪!”她一把关掉了电台。
“叭叭叭叭!”
用力摁了摁喇叭,催促着前面绿灯了还不知道往前开的车,徐欣背靠在车座上,抬手抓了抓自己已经长到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心里很是烦躁。
好不容易赶到殡仪馆门前,徐欣却迟疑了良久,站在雪地里,任由冷风剐蹭着脸,直到有些发疼,她才抬手,抹去脸上已然冰凉的泪痕。
“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扫地的阿姨拖着垃圾箱路过,“天太冷了,早点回去吧。”
徐欣点头,继而抬步走上台阶,走进了殡仪馆。
“你好,我想问下,有个叫做‘白秋’的中年女人……”
“哦,昨天她的家属就已经把她火化了,现在暂时在寄存室呢,二楼直走右拐第三个房间就是了。”
徐欣虽然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工作人员说出这番话来,心里顿时涌起了不少的波澜。
“先登记一下。”
徐欣如言在表格上写上自己信息。
工作人员放下手里的鼠标,搓了搓手,看向门外,“昨天雪真的大,那个男人和他朋友也是奇怪,别人送走亲人要么哭得死去活来,要么直接晕过去,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在送一个陌生人……”
“啪!”笔被她用力摁在了纸上。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责怪的眼神看向她。
“拿着门卡去吧,走的时候记得还回来。”
看了眼手里编号1009,徐欣连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那个小柜子陈列在偌大的柜架上显得极为不起眼,但是比起别的陈旧的泛黄的氧化的寄存柜,这个柜子明显是干净整洁的,没有花的装扮,也没有照片,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密封罐子和前面的黑白色名牌:
“白秋”。
“阿姨,我都没和你说新年快乐呢……”
“我还等着,你的蟹籽包呢……”
徐欣的指尖抚触着那扇玻璃,面上无声地淌着泪。
看着上面的辞世时间,正好是大年初一那天。她在慈理,偏逢大雪,堪堪赶回,已是初三……
“肃哥……肃哥,你可想清楚了,年后你真的要走啊……”江一快速追上前去。
肃清和没有答话,只是在开门前的一瞬,伫立在了原地。
他透过那道门缝,静默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人。
那个人的侧脸,在几天前,他见到的时候,还是那样明艳动人,此刻,却泪痕斑斑,肤色苍白中多了几分病态的红。
“肃先生?”工作人员试探问道。
肃清和注视着房间的那人,随后朝身旁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拎着钥匙,彻底拉开了门,兀自走了进去。
“你好,小姐,麻烦让让,家属来了。”
徐欣侧过头,刚好看见门口站着一袭黑衣的肃清和,和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发染回黑色的江一。
她看着他朝自己这边走来,此刻的心里只有堆积的酸涩,一时间,眼角也是发酸着的。
肃清和站在徐欣身边立定,面无表情地转头,伸手将里面的骨灰盒抱了出来,捧在怀里。
他沉默的侧脸神情疲惫,眼下的黑眼圈彰显了他没有睡好的事实。
徐欣不由得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奈何再多的安慰涌至唇边,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丝一字。
江一快速走了进来,俯首盯着徐欣,轻轻开口,“走吧……”
徐欣回过神,紧紧地跟在肃清和身后,走了出去。
“哎,把门卡还一下。”
徐欣被工作人员叫住。
放好门卡以后,徐欣再看向门外,只见那抹黑色的高大背影已经下了楼梯。
有不少的雪又开始落在了他的肩上。
江一打开黑色的大伞,快步跟上肃清和的脚步。
徐欣站在门口,看着两人坐进了车里,一时间,竟是踌躇不前。
江一看了眼窗外站在台阶上的徐欣,朝她轻轻挥了挥手,似在道别。
肃清和呢?徐欣想着,目光想要探寻那个人,却发现坐在车后座的他一直都看着前方,面色冷清,目光疏离。
车子缓缓驶离殡仪馆门前。
徐欣捏了捏衣摆,张了张口,望了望车尾那串已经看不清号码的车牌,轻声喃着:“白阿姨,再见了……”
天色渐渐黯淡,不少的灯光再次在街边亮起。
路边的积雪仍旧有不少工人和道路交通协警在忙忙碌碌打扫着。
“这条路,是唯一一条可以勉强到帝都的,特别难开……”江一看着路边的方向指示牌,无意地叨了一句。
说着,江一似乎意识到什么,忍不住猛踩了下刹车,停下车,他扭头看向车后座的青年,“肃哥,徐欣她不会也是……”开着这条路上来的吧……
到处封路,为了从慈理赶到帝都,这条险窄的山路的确是唯一的可能性。
肃清和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动容,他透过窗望向车窗外茫茫大雪,以及山路围栏下那深不见底的幽谷,不禁一阵后怕。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她连夜赶来的时候山边的积雪或者路边的滑冰,亦或者是某处围栏年久失修……
“肃哥,肃哥?”见肃清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江一忍不住一遍遍唤道。
“开车。”肃清和低头,指尖抚挲着骨灰盒,眼中暗昧不明。
江一重新开着车,犹豫了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肃哥,你怎么,不和她说一声,你要出国了?”
肃清和面色沉静,无声地抱着骨灰盒下了车。
江一忙撑着伞上前。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是大年初五的早晨了。
墓园的清晨总是弥漫着一些朦胧的轻纱似的雾气。
不少青松郁郁苍苍,无声地守护着地中长眠的人们。
层层叠叠的墓碑在偌大的墓园里显得寂寞又孤独。
每块墓碑都在诉说着主人生前的故事。
或沧桑,或悲壮,或平淡,或无恶不作。
但终究留下的话,还是唯一的赞美笙歌,毕竟活人留给死人唯一的体面,就是不再多说几分恶言罢了。
江一见肃清和没有回答,便住了口,跟在他身后撑伞。
直到走到林子最里面的墓碑区,肃清和缓缓站定。
这是两块挨在一起的墓碑,旁边,是一个显得更小一点的。
这里,一个葬着他的父亲,另外一个,是他的妹妹。
在他读大二的时候,那个还是七岁的妹妹。
一个特别爱撒娇的女孩子。
父亲和她还在世的时候,每次自己从学校回家,鼻尖经常冒着泡泡的她,总是满心雀跃的要抱抱,而自己总是满脸嫌弃地推开她。
她又锲而不舍粘过来抱着自己的腿,不要脸的在他的裤腿上蹭得到处都是鼻涕的痕迹。
结局总是免不了冷着脸拎着她一顿死亡凝视。
自己不是个好哥哥,这一点,肃清和很清楚。
如今,他的母亲,也要葬在这里,和父亲一起,陪着他的妹妹。
现在的自己活像个局外人。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把人永远隔绝的力量。”
密封骨灰盒的大理石盖缓缓合上,肃清和起身,接过江一递过来的毛巾,一点点擦拭着手指间沾染着的枯草和泥垢。
江一闻言,一震,随即摇了摇头,“不是的,你们的关系,却是死亡不能分割的。”
肃清和垂眼,唇边似是哂笑,又多了几分苦涩。
天色暗沉,风雪骤然大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又来了?”拖着垃圾袋的阿姨一脸不解。
“路过。”徐欣靠在车前,凝望着殡仪馆大门前的台阶,淡淡答道。
“啧啧啧,这恶劣天气真的不要太闹心。你赶紧赶紧回去吧!大过年的怎么一个女孩子跑来这里,也不怕家里人担心!”
徐欣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记得,初三昨天,看着肃清和坐车走的时候,自己在车里一夜没有睡。
爸妈打电话询问情况,她便以重新回到慈理的话,也来不及赶上年后的排班为理由,索性就留在了帝都。
今天,是正月初七。十点多的时候得去值夜班。
她不是路过。
这偌大的城市,西郊的疗养院曾经是她一个秘密基地,白阿姨,是她最好的玩伴。
现在,这场雪好像彻底的,毫不留情的,切断了自己与她的联系。
不知道,她在墓里,会不会无聊……
荒诞的思绪似雪花随着肆虐的大风乱飞,路边的垃圾桶此时也被卷刮起不少。
徐欣回过神,正准备去扶一把跌坐在地的环卫阿姨,却在下一秒被人一把拽住手臂。
“你疯了吗?还不赶紧坐车里去!”
风雪模糊了视线,将眼前人看得迷蒙又不真切。
被塞进车里的徐欣透过车窗,看着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和其他赶来的环卫人员帮忙推着路边的防护器械,奔波不知疲倦的模样,白雪茫茫,一下子乱了她的心。
车内的暖气温度开得很高。
在来人经过车边的时候,徐欣心跳加快,开了车门。
一大股风裹挟着雪冲进了车内,徐欣半眯着眼,抬高了声音,试图盖过风雪的呼啸,“我们可以,聊聊吗?”
青年瞥了眼她的窘态,眉目幽深。
徐欣以为他没有听清,索性从车里走了出来,拦着他又要走的步子,踮起脚,试图凑近他耳边,呛着声喊着:“我说,我们,聊聊吧!”
马路边的车停了不少,眼下没有车子敢贸然前进。
一瞬间,这场无征兆的密集大雪压了城。
原本快节奏力求高效的都市人,一瞬间停下了忙碌焦急步子,仿佛浸润在真空瓶里,这座城市的车鸣声一下子消匿无迹。
靠近红绿灯路口的江一坐在车里,挠头,啥情况?几分钟前,他眼睁睁看着自家肃哥坐上了别人的车。
看着身形,好像还是个女人的车……
江一看着时间,等了十分钟愣是没看到自家肃哥被赶下车。
开了窗降了点温,又把暖气慢慢调低,等到温度合适以后,徐欣看向右侧的副驾驶座的青年,“好点了吗?”
青年点点头,尽管在几分钟以前,他的指尖已经冻僵,此刻实际上毫无知觉。
车内外温差大,徐欣知道他刚刚在外头经历大风雪一下子有点适应不了车内温度,因此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见青年点头,徐欣本来因为之前的事情无法释怀,但现在,更需要安慰的,是他才对吧。
“你……”还好吗?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肃清和说着,推开车门,临了,仅留下一句:“谢谢。”
不是,是她要谢谢才对。
刚刚如果没有他拉着她,自己怕是也要和那个环卫阿姨一样被掀倒在地。
不过,他谢自己什么……
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的热水袋,徐欣眸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风雪势头小了不少。
路边的积雪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多小时里肉眼可见的越堆越高,不少道路工作人员正和机械车忙忙碌碌地清扫着道路障碍。
“欣宝!你到帝都了吗?慈理到帝都的路特别难开啊……”
徐欣看了眼视频里那个容光焕发的新婚妇女简稚柔,“已经在了,先回趟家拿东西,晚上就去医院了。”
指尖捏了捏自己的睡衣扣带,简稚柔点头,“好的,注意安全哦。”
“嗯。”
“晚上见。”
“嗯?”徐欣没有记错的话,简稚柔的婚假加上之前攒的一点假期,现在应该还不用回医院上班啊。
“别想七想八了,我家那个接到通知,得去南安那边了。我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来医院找你比较好。”
“南安,南安怎么了?”徐欣有些懵。
“你看了新闻再和我说吧,我得帮他收拾行李去了。”
电话挂断。
简稚柔起身,面露不满,拉开衣柜,手掌在挂着的一件件男士衣物间漫不经心显得极为敷衍地划过。
左颊忽的被略显冰凉的指尖捏了一下,简稚柔偏头躲开,嗔道:“你干嘛?”
“柔柔。”
不理。
“老婆。”
不吭声。
“别生气了。”
背过身去。
“我生什么气。”气鼓鼓。
“不是不带你。是因为这回情况不容乐观,我舍不得……”你犯险。
“谁稀罕!”简稚柔从收纳盒里掏出了好几个暖宝宝,转身丟进了符雾的行李箱。
符雾趁着她转身之际,顺势揽住了她的腰,从背后俯身,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蹭了蹭,“老婆,别生气了……”
“走走走,压着我头发了!”
“怎劳老婆亲自动手,我自己来吧。”
“切,结婚前也没见你嘴巴那么甜。”简稚柔被拉到床畔坐下,手里忽的被塞了一盘鲜红光亮的草莓。
“不不,还是老婆的甜。”
简稚柔睁大眼,“唰”一下登时害臊得从脖子红到双颊。
“吃你的草莓屁屁去吧!”
“叮咚!”
“肃哥。机场那边来短信,航班因为风雪恶劣天气延迟了。”江一晃了晃手机,看着坐在后座上脸色发青的肃清和,压低了声音。
侧脸倒映在窗上,肃清和久久的望着窗外的雪不说话。
江一叹了口气,“肃哥,路清得差不多了。”
“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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