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花有意
青洛是混在忆香的随从中离开越安国境的。
他穿着家仆的服装，脸上抹了层黑油膏，除了忆香和她的贴身婢女果儿以外，没人知道他就是昔日英俊倜傥的尊贵王爷。
沿途，他走在队伍里，一言不发。
有几次路遇官兵例行检查，一个兵士在他面前绕了几圈，奇怪地看着他，大声盘问着。他面无表情地由着对方打量，也不答话，眼里透着极度不耐，几欲发作。
忆香赶紧找了个理由把他叫过去，才算作罢。
在小盐山茶棚休憩时，夜半时分，忆香命果儿悄悄去请青洛。
青洛正背靠院墙，望着夜空沉思，直到果儿到了近前方知来人，于是跟着果儿去见忆香。
果儿关上门出去，屋内只剩夫妇二人。
狭□□仄的客房内烛火幽暗，薄薄的窗纸蒙着一层灰尘。
忆香独坐在塌上，抬眼看见青洛，眼圈立即红了。她站起身，强自笑道，“王爷来了，这一路辛苦了。”
她向旁边让了一步，意思是请青洛过去坐。
然而青洛依旧站在门口不动，冷淡地看着她。
“你何必要这么做？”青洛问。
“什么？”忆香不解。
“暗中与扎博格联络，偷梁换柱。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
忆香脸红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妾身只是担心王爷，不得已才去找扎博格，主意是他出的，”忆香小心翼翼地解释，“王爷生气了？”
“如果是明妃，断然不会让我受此屈辱，”青洛的脸激动地红了，“说白了，你是个自私的女人，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忆香闻听，渐渐镇静下来，脸色恢复如常。
她慢慢坐下，平静道，“若是明妃，会怎么做？”
“她会陪我一起死。”青洛傲然说。
“然后呢？”忆香问。
“然后？”青洛不解。
“不错，然后。”忆香淡定道，“王爷死的固然悲壮，背负的叛乱罪名也就此坐实了。这合府的佣人发配的发配，贩卖的贩卖，作鸟兽散。王爷无后，将来自然无人替王爷平反冤屈。王爷想要的是这个结果？”
青洛一呆，旋即讥讽道，“现在有何区别？”
“当然有。”忆香正色道，“活着就是希望。此去轩辕国不过是暂避，将来终有机会回到越安。这合府的大小凡是我能带走的，都带过来了。带不走的，也都求着扎博格帮着妥善安置，何来暗中联络之说？至于咱们，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其余什么都没变。王爷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可以东山再起。就算王爷无意那个位子，王爷的子嗣也会有机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争夺。正可谓留得青山在。难道这样不好？”
青洛一时无话可说。想到鸡鸣山天牢的最后一夜，与青潇的简短对话，不仅热泪盈眶，长叹了一声。
“记住，黄泉路上，我们都不要看对方。”这是青潇的话。
眼下，想看也看不到了。那漆黑无际的慢慢黄泉路，唯有青潇独行了。
尽管眼下境遇是受了青潇连累，且自小与青潇并不亲昵，然而青洛不恨这个弟弟。他不恨任何人，甚至包括以不齿手段篡夺皇位的明青涟。
他觉得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从明妃去世那一刻开始，他对人生就抱着悲观态度，唯一的安慰来自绿影。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绿影终于答应随他前去影都。这是支撑他的最大动力。至于忆香，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个空壳而已。毕竟，他是她的夫君。他不忍弃她不顾。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绿影说过的穿越之事。每到夜晚，凝视夜空，他就琢磨着这件事，感到新奇，隐隐地有些后悔。
绿影所叙述的百年后世，处处繁华，自由平静。
随绿影回去，一切自然得以解脱，两个人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因为忆香的缘故，他无法做到彻底的狠心。
每每想到这儿，他心中对忆香的不满便渐渐加深，心中无奈而愁苦。
她为何偏偏自己不可呢？难道她不清楚，她越是爱他，依赖他，离不开他，他的负累就越重，越是渴望逃离吗？
“我不会和你有孩子的，”他冷冷地说，“至于东山再起，说白了你还是不甘心，想当皇后。既然这样，你不如带着这些人回影都，反正外面人人知道我死了，再嫁就是。以你的姿色以及轩辕国的背景，寻得好夫婿并不难。至于你我，从今日起互不相干。”
说罢，他转身欲离开，手刚搭上门板，忆香已经站起身，飞快地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他。
“王爷——，”忆香哽咽道，“王爷别生气，是我错了。”
她的脸埋在青洛背上，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
“我不是稀罕什么皇后，我只是舍不得王爷，”忆香继续说，啜泣不止，“自你我成婚，已经过去数日，你还未碰过我。我知道王爷心中只有明妃，可是，忆香就那么让你讨厌吗？我等了王爷七年啊。”
“我并没有要你等。”青洛愤然道，用力掰忆香紧扣身前的手指。
“王爷——”身后的忆香颓然松手，跪下了，脸埋在手心。
青洛转过身，惊诧地看着她。
“你是堂堂的轩辕长公主，怎么可以——”他弯腰欲搀扶她起来，她却不肯，紧紧抱住他的双腿不放。
“我不是什么长公主，”忆香喃喃道，“我只想成为王爷的女人。仅此而已。”
青洛拉她不起，无奈地直起身，喟然长叹。
“你明知我心里有别人，这又何苦。”
忆香擦了擦眼泪，平静道，“不错，我知道。可我愿意。先是明妃，后是绿影。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放不下王爷。就算不是王妃，单单做妾，眼下我也是愿意的。”
青洛低头瞧着她，面露讥讽。
“当初你可是不愿意的，这会儿何必说谎。”
“当初是当初，”忆香坦然道，“当初你是王爷，我是公主；眼下，你隐姓埋名，我是誓死跟着你的女人。妻也好，妾也罢，若是真爱，能同生死共患难即可，名分又值几何？”
青洛无语了。
难道绿影在意名分，是因为爱他不如忆香深吗？不，不可能。绿影就是昔日的明妃，忆香怎可相比？
因为深爱，所以容不下他有其它更为亲近的女人，这才是情由所在。
青洛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几岁，有过几房妻妾，却依旧不懂女人。
身为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皇子，他无辜卷入政治阴谋，险些性命不保；身为男人，对钟爱的女子亦无力保护，甚至无由探得内心，做人还真是失败。
青洛发现自己太懦弱了，甚至不如青潇敢作敢为。青潇，宁馨儿，还有两人的孩子，此刻都已陆续奔赴黄泉。
黄泉路上，他们会彼此搀扶，共结来生缘。
形单影只的是自己。
“起来吧。”他无力地说，仰头向天，闭上眼睛，神情悲戚。
忆香悄悄看了他一眼，慢慢起身，抬起手，以袖拭泪。
“奔波整日，王爷累了吧，”忆香轻轻拉起青洛的手，朝床榻走去，“过来休息会儿吧，妾身守着王爷。”
青洛由着忆香牵着他朝床榻走去，一脸茫然。
他的确是累了，两条腿酸痛不已，脚趾已经磨出几个血泡，每走一步都痛得很。白天尚不觉。此刻简直钻心刺骨，站立不稳。
“我去给王爷端盆热水泡脚。”忆香柔声说，立即出去了。
片刻后，她回来了，将一盆热水放在青洛脚边，挽起袖口，为青洛脱袜。
青洛忙制止。
“叫下人便是。”
“不，我喜欢服侍王爷。”忆香固执地说。
青洛看着她泪痕未干，比从前憔悴了许多的小脸儿，不忍再说什么。
他忽然发现昔日任性跋扈的忆香不见了，代之以眼前体贴温柔的成熟女子。
是刚刚经历的这场人生巨变所致吗？这也算是夫妇共患难吧。难得她不离不弃。毕竟，自己并未给过她什么，连片刻的温存都未曾有。
忆香的手浸入水盆，轻轻按揉着他的脚掌。温热的水流漫过脚背，柔和的触感渐渐向上蔓延，直到孤寂的心头。
他的视线久久落在她低垂着的后颈。微弱的烛火掩映下，那一抹白腻的肌肤看着格外怜人，令他忽然深切渴望吻下去。
他极力忍耐着。然而，当忆香的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掌心传递的温热感立即由下而上紧紧拥裹了他。
他再也按耐不住，伸出手，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
帘帐从金钩上脱落，烛火被隔在外面。
肌肤相贴，四目交接，忆香期待地望着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
“青洛——”她低声呢喃。
青洛低下头，吻着她的嘴唇。
一阵猛烈的秋风扫过窗棂，薄薄的窗纸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迷乱中，青洛忽然心神一震，回头望去。烛火已经燃到尽头，渐趋黯淡。薄薄的纸窗外，深谙的夜空刚刚划过一颗流星，拖着一团白光，消失在暗夜中。
他眼前浮现出绿影的脸。
穿越。月食。专一，自由的结合。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忆香脸上，她正不解地看着他，眼底满是担忧，委屈。
他叹了口气，心头凌乱纷杂，好不烦恼。
他坐起身，不敢看忆香，闷闷地瞧着别处。
“你先休息吧，我出去睡，万一被人发现，引起怀疑不好。”说罢，他掀开帘帐，迈着无力的双腿，颓然走了出去。
忆香呆愣片刻，忽然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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