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北地，人类界。

        正是夏末初秋的时候，诺托已经相当凉爽了。不比南岛常年酷夏，北地西北边每年早早入冬，单是下雪要足足下够半年。从严格查控的诺托东南关口入境，坐马车要走两个月才能到达西北边与精灵界雾山的交界处，苏达罗平原。因为新上任的王与邻国哈格斯堡针锋相对，东部边界已然很紧张，几乎每天都要有些小摩擦。一些看得清时事的人早做打算，拖家带口要挪向安全的地方——自然也就是被精灵七王座所统治下的，雾山边界。

        精灵与人类商量得很好，随便人类自己怎么掐架，战火绝不能烧到雾山。人类君王都不傻，强大魔法之下，冷兵器再怎么都显得不堪一击。

        前往苏达罗平原的必经之路上有座高山，山上光秃秃的，没什么树木，因此高处的冷风一场凛冽，把山腰经过的一辆旧马车吹得猎猎作响。

        那车里拢共坐了六个人。一对年轻刚结婚不久的夫妇，年轻女人怀着孕，刚和丈夫在吃饭时拌了嘴，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一个七旬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孩童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正是皮的时候。在马车里关久了，无聊的要命，到处捣乱。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不住和旁边的人们道歉。

        孩子这时正十分感兴趣地看着身边坐着的女人怀里的布包，布包成长条状，里面大约是裹着什么武器。小男孩从小木剑玩惯了，对这种真刀真枪馋得不行，看着那女人睡得七扭八歪，忍不住一只手撑着那女人的大腿，另一只手伸过去摸———

        “啪”！

        熟睡的女人突然抬胳膊，从下至上重重掀过孩子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孩子失去重心，一头栽到地上。

        全车都吓得一个激灵。

        孩子吓呆了，懵了一会儿，哇得哭起来。

        哈莉娅听声音不对，勉强把困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啊，完了，打小孩了。

        她不说先哄孩子，只是偷偷用眼睛去瞟旁边那位。银发的年轻男人坐在车厢最边缘，借着深秋透进来的冷光，在看一本书。他闻声微微低头，正好对上了哈莉娅看过来，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

        艾瑟尔：“……”

        他们刚启程的时候，孩子有时哭闹乱喊。寻常人倒是能忍，哈莉娅偶尔疯劲上来，烦得恨不得把小孩脑袋摘了，遂被艾瑟尔趁着停车休整时拎到旁边疾言厉色训斥了一番。

        大约是“你要这么想杀人就自己独行吧，免得让我看见后悔教你一场”云云。

        寻常恐吓哈莉娅不当回事，吓唬完了哈莉娅往地上一瘫，还能顶嘴——“先生杀了我吧，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可若是说“把她扔了自己走”这种稍微年纪大点的小孩听了都不大当回事的恐吓，反而能立刻让哈莉娅低眉顺眼不再折腾。这样来回训斥过三两回，别说本人，那个“疯”哈莉娅都收敛了不少，也不动不动咧大嘴巴笑了，也不睁着大眼睛吓唬人了，垂个红眼睛，蔫巴巴的。

        就连她这次无意间揍哭了小孩，都要小心翼翼看看艾瑟尔的脸色。

        艾瑟尔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头疼的老父亲。可按神界的年龄算，他自己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呢。

        “没事吧？”他温柔扶起小男孩，替他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这个姐姐睡着了，她不是故意的。“

        老人刚也在睡觉，闻声醒过来，一脸睡糊涂的表情，赶紧抱着小孙子哄。

        男孩自觉受了委屈，扯着嗓子哭得声音恨不得比天高。那孕妇本来心情就不好，怀着孕又易怒，被那猫哭的调子烦得肚子里孩子都踹了她两脚。

        “哎你能不能别哭了！”她忍了半天，终于回头怒喝了一声，“刚我都看见了！你要不乱摸乱碰，人谁没事打你！小姑娘又不是故意的！喊什么喊！”

        哈莉娅压根没管那小孩，正满心满意观察艾瑟尔的脸色，孕妇骤然发怒，反而给她吓一跳。艾瑟尔给她使个眼色，哈莉娅才反应过来，轻手轻脚过去拍了拍小孩：“那个，对不起。别哭了，我……”

        她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啥都没摸到。正冒汗的时候，艾瑟尔不动声色给她手里填了个玩意。

        哈莉娅连忙把手里的家伙递过去：“来，看这个，呃，姐姐给你吃糖。”

        小孩哭声骤止。

        哈莉娅：“……”怎么觉得被讹了似的。

        这么一折腾，她也睡不着了。干脆跟艾瑟尔要了本书，俩人肩并肩看起书来。刚翻开书页，里头掉下来一个和刚那小孩吃的一模一样的糖。

        “奖励你的，这次没发疯，不错。”艾瑟尔嘴唇都没动，细微的声音只能让哈莉娅一个人听到。

        哈莉娅顿时无奈，欲言又止片刻，想说句“我又不是小朋友”，再一想，在霍兰波伽眼里，就连珀妮应该都属于小婴儿的类型，更何况她。

        低头认命地拨开糖纸吃了，把硬糖压在舌根，甜丝丝的味道溢了一嘴。

        确实好吃。哈莉娅又看了艾瑟尔一眼。

        艾瑟尔翻了一页书：“表现好的话，还有。”

        两人在这边悉悉簌簌地说话，小男孩那里也安静下来。马车里又恢复了一片好气氛。

        “轰”一声。前头山路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一震，马车几乎被掀翻了起来。哈莉娅一个没注意，糖吞下去了，还咬了舌头，血腥味漫了一嘴。头猝不及防地被晃得向后一仰，正好艾瑟尔冰凉的手一瞬抬起，在她后脑一垫。哈莉娅一头砸进了他的手里。

        手还挺大。她晕头转向地想。

        “是半兽人偷袭。你护好这车人。”他顺手揉了一下哈莉娅的脑袋。

        下一秒，艾瑟尔身形一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孕妇撞到了肚子，疼得哀叫一声，哈莉娅连忙向前一扑，捂住了了她的嘴：“别出声！”

        她的异瞳在黄昏下显得很亮，左手竖起食指对车内惊魂未定的几人看了一圈，示意所有人冷静下来。

        “没事，”哈莉娅抖了抖手边的布包，拿出里头的岁星长剑来，安慰他们道，“没关系，碰上我俩算他们倒霉。”

        长剑出鞘，她小心翼翼从车篷下探出头来。奇怪得很，这次居然没有感受到杀意，明明上回遇到半兽人，她能被杀意惊得后颈发凉。

        是预言术退化了？

        惊疑不定间，艾瑟尔已经看了一圈回来，轻手轻脚点在地上：“不是冲我们，刚才是误伤。”

        哈莉娅一怔。

        她在艾瑟尔示意下抬头看去，落日下的山头被盖上一层金红色的边，乱石间隐约攒动着半兽人模糊的影子。方才砸过山腰的巨石正朝山脚滚去，将下面的过路人砸得人仰马翻。

        “那是……”哈莉娅眯起眼睛，暗影绰绰也看不太清，看起来隐约是衣着统一的一堆人。

        “诺托西北驻军。”艾瑟尔信手拈来道，“这次应该是秘密调往东部，准备迎战哈格斯堡的。比克罗德山脚下有一条很长的隧道，是当年矮人东渡时诺托老国主请他们打造的。嗯，这次从隧道走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开山腰的行人，却没想到被半兽人察觉了，刚好埋伏在这里。”

        哈莉娅一时间没想明白：“什么意思？半兽人怎么察觉的？他们不住地底吗？打人家驻军有什么好处？”

        “要么就是，半兽人和哈格斯堡达成交易，帮忙盯梢。”

        “……”半兽人和人类说的语言都不一样，见面就是厮杀，达成交易未免扯淡了。哈莉娅飞快地翻了一下眼皮，“您认真的吗先生？”

        “我也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小。那么就是，他们活动范围扩大了。”艾瑟尔脸色严肃起来。“从地底开始缓慢扩张到了这里的山脚。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沉寂五百年没动静突然开始向人类领地侵入肯定没什么好心眼。看样子，这次埋伏应该是为了截取武器和物资。无论如何……”

        艾瑟尔腰际长剑寒光一闪，“你让这几个人躲到后面山洞里，不要点灯不要出声，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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