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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搏一搏


往后的日子里,敖夜打足了十二分精神跟着镇元子修习。

        之前在海底的时候没觉得,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懒散、资质差,久而久之,她也就真的顺其自然,将法术这一门科目糊弄了事了。

        可如今,一是红袖剑和人参果两样至宝加持了她的精元,二是遇到镇元子这样循循善诱的老师,三是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火术有那么一丝丝过人的天赋……总而言之,如今的敖夜在修炼这码事上有了十乘十的野心,她暗地与自己较劲,怀揣着某种微妙的、因全东海嘲讽过她的长辈而萌生出的微妙的报复心理,逼迫着自己学习。

        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些人全都对她刮目相看!

        就这样分秒必争地度过了一个月,某天,正当她和往日一般准备向镇元子请教问题时,却见他高冠博带,整装待发。

        清风和明月在院子里奔来走去,一会儿吩咐家丁将各色珍宝装进大大小小的礼匣之中,一会儿清点着随行人员和行李的数量,好不忙碌。

        “道君你要出远门吗?”

        没等阿夜开口,绿扶先从她袖子里钻出来,吐着信子问。

        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她敖夜非但没对镇元子培养出什么除却师徒关系之外的感情,反倒是小蛇对他喜欢得打紧,竟然彼此间生出了种惺惺相惜的情谊。

        有时候敖夜甚至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要去一趟天庭。”穿鹤氅的仙人笑着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小蛇的前额,眉目疏朗,飘逸如风。

        阿夜望着那些被家丁们小心翼翼装进香盒中的人参果,恍悟过来:“是为了人参果会的事吗?”

        “不错,明日便是天界人参果会了,我今天要提前将果子送达,为明日宴请做准备,还要去三十三天外紫霄宫参拜道祖,再去静虚宫拜见同门师兄……”

        镇元子耐心地跟敖夜解释起流程,直接忽略了今年因为果子数量不够而需要他提前登门谢罪的细节。

        三界是个混乱的大熔炉,没有谁能真正逃离所谓的神权置身事外,就连他镇元子也不例外。他之所以敢把三清和玉帝都不放在眼里,独自在这万寿山里潇洒自在,最大的底气就是来自这棵能掌握寿命的人参果树,它使得天上诸神都自愿巴结着朝他靠拢。如今果子叫敖夜和绿扶吃少了几个,他摆着笑脸给诸仙们赔不是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可敖夜哪知道这些,繁复的流程听得她头都大了,尤其是最后听到“静虚宫”的名字,更是把不乐意全写在了脸上。

        怎么哪哪都离不开这个元始天尊?什么事都管,控制狂啊?她近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学有小成,真是的……

        “怎么,”镇元子注意到她的神情,打趣着问,“舍不得我?”

        周身忙碌的家丁们表面上各司其职,波澜不惊,实则都偷竖起耳朵,心里乐开了花。

        在他们眼中,庄主摒情绝爱数万年,差点就要跟约束圣人的那些金科玉律过一辈子了,谁能料到他也爱玩闪婚啊?闪婚也就算了,婚后跟小夫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样子更是堪称奇迹,两个人每日从诗词歌赋畅谈到道法仙修,共同语言多到数也数不清,害得他们全庄上下狗粮都吃到撑了。

        阿夜脸颊不自然地飞上两朵红云,生硬地搪塞过去:“道君你要去多久?”

        群仙宴的时间如果不长,那就不叫群仙宴了。天界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诸仙们仗着无穷无尽的寿命,举办宴会动辄就有十年八年,镇元子记得上次人参果会也是开了足足三年之久。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句话可不是没有根据的。

        镇元子抿住笑意,蓦地朝她靠近一步,近在咫尺地问:“你希望我去多久?”

        敖夜整个身躯都僵硬起来,“我,我我……”

        “……好了,不逗你了。”他假装瞧不见她眼底的抗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点到即止地收回手,“我争取半载之内回来。”

        说罢,从袍带上解下一枚月白的玉佩,放进她掌心。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万寿山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意出入,书房里的图册你也都可以翻看,以便你自行修炼,这里不是东海,没有什么禁忌。”

        “家丁们都认识你的脸,有什么需要的,跟他们说就好了,或者直接让清风、明月去办。若是实在遇上了棘手的事,这枚玉佩是五庄观庄主身份的象征,你把它拿给他们看,所有人都会听候你的差遣。”

        阿夜手捧着玉佩,愧疚感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缠罩得严严实实。

        道君对她如此之好,她该何以为报?

        茫然了许久,她悲喜难辨地抬起头,“道君,我——”

        “没关系,来日方长。”镇元子凝视着她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又未尝没有过私心?

        多少忘恩负义、倒行逆施的事都曾出自他手,为的不过是那一己私心。

        世人都赞他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可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不配当这个圣人。

        镇元子离开后的几天,阿夜每天照常读书、练剑、修炁、做饭、种菜、养花……日子过得简单且充实,可终究局限在这一方天地,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五庄观的厮役与东海龙宫的不同,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好随时准备在她偷溜出去玩的时候将她抓回来,敖夜第一次能够堂堂正正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与计划,也第一次彻底享受到从内而外的“自由”。

        她甚至回了趟陈塘关去看望敖丙。

        太乙真人此次也赴约去参加人参果会了,金光洞内无人看守,七色宝莲自然而然就暂放在了总兵李靖的府上。

        阿夜钻了晌午李府看守都昏昏欲睡的空儿,偷摸进了府,竟也无比顺利地见到了她哥哥。

        “妹妹!”魔丸见她,高兴得大叫起来。

        敖夜瞪他:“谁是你妹?”

        “那是我妹!”敖丙一把掀开哪吒,亟亟凑到阿夜身边来。

        哪吒非但不恼,反倒坏笑:“你什么不是我的?你妹就是我妹。”

        阿夜站在原地,望着莲花中两缕小小魂魄吵着吵着就开始动手动脚,恍然觉察出气氛的不对味起来。

        阿夜:“是我来得不巧了,告辞。”

        “不不不阿夜,别走!”

        敖丙一尾巴扫过去,扇飞莲花座里另一个不安分的臭小子,小小神魂跃上柔软的花瓣,抬起头望着敖夜,“妹妹你别来无恙?我听说你跟陆压道君已经完婚了,他……他待你可好?”

        说着说着,声音压得越来越低,负罪感令他喘不过气,只因忽然想起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本不应发生——如果他当初没极端地选择跟哪吒一起在天雷劫中赴死的话。

        当日,将万龙甲抛向滚滚天雷的那一刻,他是多么大义凛然又多么率性洒脱,他只想要解脱,想以死亡为筹码与身侧的混世少年一齐奔向轰烈的爱,却完全忘了留下来的人要弥补他犯下的过错,替他活受罪。

        阿夜她……明明也有一见倾心的人啊。他对哪吒有情,难道阿夜对那姓姜的就没有爱了吗?如今她承担了如此沉痛的业果,他又怎配在她面前重提亲情?

        没曾想,敖夜不仅没吵没闹,反倒心平气和地望着他笑了起来。“我一切都好。”

        敖丙呼吸一滞,抬起头仔细打量着他妹妹:及腰长发扎成了高髻,流苏步摇和珠翠发簪点缀其中,紫罗裙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兰花,宽大的袖口用上好的锦帛纺织而成,迎风飒飒。许是做了夫人的缘故,她瞧上去的确比原先仪静体闲得多——如果忽略她那大雾一般的双眼的话。

        从前的敖夜,眼里盛着的是熠熠明珠,可现在……

        “我不许你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她峻厉地压起眉毛,打断他的心绪,“我没你想得那么可怜,陆压道君是个好夫君,他总是明白我的心思,给我买了许多时兴的衣裙,教我识字和修炼法术,还带我去人间玩儿,我们去了漓江,爬了招摇山,还——”

        “招摇山上会下雪吗?”哪吒突然问。

        “什么?”说话猝不及防被打断的滋味并不好,阿夜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之后,用手弹飞了揽着敖丙肩膀的红色小人,“当然不会啦!招摇山在比这儿还南的南边,怎么可能下雪啊?”

        “哦,那好无聊噢。”哪吒被她的手指弹到莲花座的一角,干脆就侧躺在那儿,单手撑着半张脸打起哈欠,“连雪都不肯带你赏,那陆压也是个顶没风情的啊。”

        “是谁规定了必须看雪才叫有意趣啊!”敖夜反驳,“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分明是嫉妒我,就因为我游山玩水的时候你只能呆在这小小陈塘关——”

        “谁只在陈塘关了?小爷我明明也去了太乙老儿的乾元山的!”

        “你们两个,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吵啊……”敖丙无助地叹口气。

        “还不是他存心找茬儿?”

        “嘿,我怎么就找茬儿了?”哪吒从莲花座上跳起来,踩着风火轮飞到她对面来。

        “小丫头你这是在自欺欺人,连我都知道你最喜欢下雪天,可他却成天带你在毒日头底下暴晒,难道这也叫明白你的心思?”

        “那是因为……因为我们还在磨合期,哪能那么快就摸清彼此所有的喜好?”

        “得了吧。”哪吒摆出副一目了然的痞笑,“瞧你这蔫儿巴样儿,哪像是在谈恋爱?”

        说罢,眼珠子偷瞄龙太子的背影一眼,接着说,“你呀,分明就是心有所钟却爱而不得。要我说,人这辈子又不是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若实在爱不起来,干脆就跟那陆压讨个一纸休书,也省得——”

        “哪吒,休要胡说!”敖丙打断他。

        “我这是为了咱妹的幸福着想!”

        “……可这门婚事毕竟与东海全族的命运息息相关,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由不得我自己选。”

        阿夜垂头看着莲花里的两个小人,赌气地快速将一句话说完,眼尾却憋得通红。

        这些原本想想就要难过的事,被她用无数日常琐碎压制在心底最暗无天日的空隙,谁知今天这臭魔丸偏要旧事重提!

        “哎!”哪吒恨铁不成钢地拍大腿,“我说你们兄妹两个,怎么今天这个清醒,明天那个糊涂的?”

        “难不成你有法子?”敖丙扭头去看他。

        哪吒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直飞到敖夜眼前:“要想那陆压名正言顺地休了你,你便给他一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啊。”

        “什么理由?”

        “说实话啊!告诉他你跟那个人情投意合,你早就立过毒誓非他不嫁,否则就直接削发为尼。事已至此,若是他依然不肯放手,势必会落得个抛鸾拆凤的名声——他们神仙最在乎的就是声望,陆压又不是傻子,你与他萍水相逢,他怎么可能单单为了你就任由着自己的名誉受损?所以,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休了你!”

        待哪吒讲完这一通,只见那旁听的兄妹二人都瞪着双眼面面相觑。

        敖丙:“……不成!”

        敖夜:“——功便成仁!”

        敖丙:“………”

        敖丙望着他那好不容易才散发出生机的妹妹,哪舍得将她的美梦打破,只好万般无奈地扶额。

        顺便背过身与哪吒耳语,“可那人……是个冷面寒铁的,本身不是什么正常人,要说他与阿夜情投意合才更像是无稽之言……”

        哪吒倒是胸有成竹地一摆手:“爱情是靠自己争取的,不试过怎么知道?再说了,咱妹的相貌家世德行品性样样出挑,人家陆压都肯为了她登门提亲,她一旦出手,那姓姜的是要有多不识好歹才会拒绝她啊?”

        敖丙神色一滞,他讲的,似乎很有道理……

        ……

        二人对整件事的可行性展开了深度探讨,只留给当事人两只小小的背影。

        敖夜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等了半天,却不见回音。

        终于等得没了耐性:“喂,你们俩叽里呱啦半天干嘛呢?”

        却见灵珠魔丸一齐回头——

        “快去把他追到手!”

        跟敖丙还有哪吒聊到快日昳时分,阿夜猛然想到什么似的,与那依依不舍的两人道了别。

        借着层层叠叠的暮云,她悄无声息地化作龙身赶路。自法力大涨之后,她很快学会了如何隐去龙的异香,如今在云层中潜行的时候无人察觉亦无人追踪。

        很快就到了熙攘的凡间市集,她用一粒珍珠跟糖水铺掌柜换了满满两屉香软的糕点,跑去四野无人的郊外,又再一次化龙,向西腾飞。

        ……

        两界山这会儿刚下过雨,天色昏黄,夹着些许化不开的蒙蒙灰蓝,映得山间草草木木都带了些许颓废。

        猴子身上沾了湿答答的泥巴,金棕色的猴毛粘成一绺一绺,躁得他懊丧万分,正准备指天破骂如来,视野里却乍然多了抹紫罗色的纤影——

        只见敖夜的鞋袜和裙摆上都沾了星星落落的泥点,脸色不太好看:“你们这儿的路怎么一年四季都这么难走啊!”

        猴子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你啊,顺便给你送点吃的,”阿夜把糕点从屉笼里取出来,塞到他手边,“这是我在人间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了,你尝尝?”

        冒着热气的点心裹着一股奶香味儿,就连猴子闻了口水也险些流了一地,自是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大快朵颐了。

        阿夜趁机给两人都施了清洁咒,见他浑身金色的毛毛都焕然一新,心情大好地咧嘴傻笑起来,在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太阳西沉,一碧如洗的藕荷色低空挂起明亮的星星。

        “你从北海回来了?”吃完糕点,猴子胡乱抹抹嘴边的碎屑,打了个饱嗝问,“俺说得没错吧,那儿是块福地,你都好一年了才回来,想必是乐不思蜀了吧?”

        还福地呢,监狱才差不多。敖夜想起幽都城、归墟、元始天尊的阴谋、还有姽婳,神色忽地黯淡下来。

        张嘴想抱怨一顿猴子的信息有多不靠谱,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硬生生转了弯儿。

        “你说得对,猴子。那儿有我放不下的一切,执念太深又如何?”

        “有些事如果不去做,就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能否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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