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第一章
余昌泰得到革命党人即将在中秋之夜起事的消息,在心里大骂一声"叛逆",便火急火燎地跑去湖广总督衙门,求见瑞澂,面陈把叛逆们扼杀在摇篮之中的计策,在得到了瑞澂保证会按此展开部署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这一回,叛逆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起事了。"他在心里说道。
不过,他熟知历史掌故,深知再好的计策,往往会因为某个突发事件而使之难以取得实效。因而,他要全面了解武昌城的最新形势,看看对已经谋划好了的计策是否需要做出一些修订,或者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修订。他准备从大儿子余瑞光和二儿子余瑞祥那儿了解情况,他们一个是武昌城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一个是新军工程八营的队官,都是消息灵通人士。
余瑞光正在余府等候父亲归来。他的确掌握了许许多多消息,都是那些平时有商业来往的商户告诉他的。什么革命党人通过在月饼馅里传达了起事的详细计划呀,革命党人早就融进了新军以至于你根本分不清新军当中到底谁是革命党人谁不是革命党人呀等等等等的。
这些消息,有多少是谣传,有多少是真实,谁也说不清楚。余昌泰不会感到很严重。接下来,大儿子告诉他:大多数商户都因为不满意满族人长久骑在汉人的脖子上,而且又挖空心思地谋夺他们的财产甚至生命,一旦革命党人真的在八月十五杀鞑子了,他们就会全力支持革命党人把满清小皇帝赶下龙庭。他就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你是说,大多数商户都会支持叛逆吗?"余昌泰脸色冷峻得像一座大山,说话的口吻宛如刀锋般的瘆人:"他们以为大清王朝是异族统治,对汉人实行过残酷的杀戮和压榨,在外国人打进来的时候不敢抵抗,却一味地从民众身上搜刮民财,汉人就应该起而反对吗?不,错了,完全错了。汉人坐江山的时候,也会是这样。这是统治者的本性,不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全都一样。在满人打进来的时候,汉人如果敢于抵抗,就不会有满清的天下。所以,不能把这些当成造反的理由。更何况,朝廷已经顺应民众的呼声,成立了责任内阁,并在各省成立了咨议局,正在逐步注重民意。在这个时候,他们要去推翻朝廷,难道真是顺应民意吗?不,那完全是逆天而行。你要告诉那些商户,让他们一点,不要被叛逆们似是而非的道理蒙蔽了。"
"可是,父亲,他们一样希望你能支持革命党人起事。"余瑞光说道。
余昌泰眼睛里冒出火来,厉声呵斥道:"什么革命党人?叛逆!他们都是叛逆!我决不会做叛逆。你也别想做叛逆。所有我余家子孙,谁也不要做叛逆。"
父亲这么一吼,余瑞光再也说不出话来。
余家并没有世代深受大清王朝的厚恩。事实上,余昌泰所得到的朝廷恩典,充其量只不过是当了一任山西某个最贫瘠县份的小小县令,此后就被迫解职回家,开起了私塾,再也没有拿过朝廷给予的俸禄。
要说余昌泰的身世,就要从他的祖父说起了。
余昌泰的祖父虽说并不太穷,却日子过得也不很宽裕,不过为人却极为仗义,不管谁遇到困难,都会给予帮助。还在他祖父很年轻的时候,一个王姓人家从江浙一带跑来武昌谋生,混到最后,连一日三餐都吃不饱。余昌泰的祖父帮他渡过了难关。后来,王家发迹了,念念不忘余家的恩情。在王家的资助下,余昌泰的父亲打小就进入私塾读书,考过秀才,中过举人,进过官场,只不过因为痛恨官场的贪污之风,不愿意留恋官场,就辞官不做,开了一家私塾馆,依靠教学生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秉承父亲的教诲,余昌泰在接连中了秀才和举人之后,也不愿意进入考场,更不愿意当官。他依旧喜爱读书,更喜爱批评现实。他博古通今,言人所不敢言,经常针砭时弊,只要哪个官员不检点,他就利用诗词歌赋大加讥讽。被他讥讽的官员很想报复,却他身负功名,又没有违反朝廷律法,想报复也报复不了。久而久之,他的名声传播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哪一个官员愿意触他的霉头。就这样,成全了余昌泰一代名士的声誉。
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的时候,听说了他的名声,亲自前去拜会他,想请他出来做官。却他连张之洞的面也不愿意见。后来,亲眼看到张之洞大办实业,他深感张之洞是一个做事的能臣,便去总督府探望张之洞。此后,张之洞每每要制定新政,都会首先去征询他的意见。他本来甘愿就这样度过一生,却张之洞认为像他这样的大才不获得朝廷的重用,未免太可惜,就先极力劝说他出来做一番事业,然后又极力向朝廷推荐他。
朝廷对张之洞的恩眷正浓,余昌泰由此获得了进京朝见慈禧太后的机会。如果他能紧紧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说一些慈禧愿意听的好话,他本来会有更大的前程,可惜的是,他不仅没有说好话,反而当着慈禧的面,捅破了她跟光绪母子失和的事情,极力劝说慈禧和光绪母子和好,并说只有这样,慈禧才能更加获得天下子民的拥戴。一下子惹恼了慈禧。要不是张之洞推荐的他,别说他能当上一任知县,恐怕连项上人头也会被慈禧摘去。
余昌泰当上县令不久,八国联军就攻入北京。慈禧仓惶之中带着光绪一道逃离京城,一路西逃,逃着逃着,就逃到了余昌泰的治下。
他赶紧跑去迎驾,极力劝说慈禧不要西逃,应该采取适当措施,对付洋人的攻击。慈禧差一点被他的话打动了,不料伴随慈禧一道西逃的汉族重臣生怕慈禧听信了他的话,就会对自己失去信任,赶紧想尽办法让他封口。却余昌泰固执己见,私下里跟那个重臣大吵了好几回合。结果,那个重臣还是怂恿慈禧继续西逃,他也从此与人结下梁子。任期一结束,就被解职回家。
这样一来,他便把朝廷一蹶不振归咎于那些留恋职权的朝廷命官。他对朝廷忠心耿耿,对所有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回到武昌以后,他不仅没有收敛自己的言行,反而对张之洞做了一些损害民众利益的行为也极度不满,先是对张之洞好言相劝,规劝不成,便公开对张之洞大加挞伐,迫使张之洞不得不收回成命。
后来,张之洞调任军机大臣。余昌泰对新上任的湖广总督一样不假辞色。更有甚者,他连袁世凯也不放过。他觉得袁世凯是一代奸雄,只要羽翼,一定遗祸天下。听说袁世凯当上了军机大臣,他赶紧上了一道折子,历数袁世凯的狼子野心:在编练新军的时候,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私人武装;担任军机大臣了,更加露骨地培植党羽,拉拢私人,隐隐然已经露出了叫板朝廷的端倪。他最后声言:如果不杀袁世凯以谢天下,天下一定会被袁世凯搞乱。
袁世凯看到了那道奏折,浑身上下冷汗淋漓,顿时萌生了杀掉余昌泰的心思。
张之洞知道袁世凯是一个锱铢必报的家伙,连忙对袁世凯说:"这是一个癫狂病人,一向喜欢说大话,在慈禧老佛爷面前都敢信口开河,理他做什么?"
袁世凯果然收起了杀掉余昌泰的心肠。
对于朝廷实行新政,余昌泰更是欢迎备至。因此,他并没有让儿子走上科举考试的道。大儿子读了一些书以后,就在张之洞的影响下,经商去了;二儿子进了武普通学堂,毕业以后,就正式投军,现在已经是新军工程八营的一名队官;三儿子年龄尚小,同样进入了新式学堂。
为此,余昌泰忠于朝廷,不是因为他得到了朝廷的重用,而是他觉得朝廷备受欺凌后采取的一系列举措,都符合民意。这样的朝廷,当然就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也值得维护。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是为了维护大清王朝的统治。在他看来,如果天下多一些像他一样的人去敲打朝廷和朝廷命官,朝廷就会越来越顺从民意,就会永远延续下去。
余昌泰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新军里面竟然有人要造反,大多数商户竟然会支持叛逆。这还了得,叛逆一旦获得商界的支持,就会形成很大的气候。不行,得扑灭这种可能性。指望大儿子去劝说商户们改变立场,恐怕是不现实的,毕竟,要让一个人服从众人的意见容易,要让众人听从相反的意见很难;当务之急,是要从根本上剜去可能造成叛逆起事之势的根苗。
根苗就在新军。把武器弹药全部收缴入库,派遣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马轮流负责看守,并将新军全部困在营房里,不准随意走动,更不许他们随意说话。这是硬的一手;还有一手是软的,就是征服那些有可能当上叛逆或者同情叛逆的兵士的心,向他们宣讲朝廷的恩典以及忠于朝廷的道理,提高他们的生活待遇,动摇他们起事的决心。余昌泰在向瑞澂条陈自己的计策时,就曾经重点讲到了这两点。他相信,瑞澂一定会命令新军统制这样做。
但是,现在,余昌泰感到对到底有多少新军暗中加入了叛逆的行列心里没数,更对新军的各级军官是不是能够绝对执行瑞澂以及新军统制的命令心里也没数。两个没数加起来,令他骇出一身冷汗。他派遣大儿子去把二儿子找回来,希望从二儿子那里得知新军军营里目前的内情,以便知道还需要采取哪一些措施来杜绝新军起事。
大儿子领了他的命令,果然到工程八营寻找余瑞祥去了。
余昌泰要趁二儿子出现回来之前,好好捋一捋,看他在瑞澂那儿条陈的计策是不是有漏洞,有哪些事情需要着重询问二儿子的。
这时候,三儿子余瑞华来到了他的身边。余瑞华只有十四五岁,是余昌泰最小的孩子。在只身进京觐见慈禧太后,然后去山西一个贫瘠的县份就任县令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将夫人和孩子带在身边,回到武昌,就格外疼爱小儿子了。他白天把小儿子送去了新式学堂读书,晚上还要亲自教育小儿子读四书五经。在他看来,科举考试可以取消,四书五经却不能荒废,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早就融于士人的血液,甚至变成国人共同遵循的道德准则,不读四书五经,算什么士人?国人又从哪里找得到自己的归属?跟在教导儿子读四书五经时的严苛相比,在生活方面,他对小儿子基本上采取了一种稍稍放纵的态度。不论小儿子需要什么,他都会满足他。
余瑞华一进父亲的书房,就说道:"父亲,我跟汉口那边的同学说我在过中秋节的时候,可以玩荷叶灯,他们没玩过,羡慕得不得了,都想到我家来过中秋节。我答应他们了,并且说父亲一定会帮我们做出最好的荷叶灯。中秋节快要到了,你是不是应该先准备一下呀?"
小儿子已经十四五岁了,竟然还要玩荷叶灯,完全不理会整个武昌城里即将发生的叛乱。余昌泰颇有点不高兴。可是,转而一想,又觉得小儿子在危机情况下还保持着一种纯真,是一种极好的预兆。最起码,说明叛逆即将起事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学堂。现在,他就要给小儿子补上这一课,并让小儿子把消息传达给学堂,让学堂涌起对叛逆的憎恨,以此孤立叛逆的行为。
他把小儿子拉到跟前,说道:"今年玩不成荷叶灯了,你母亲和嫂子也拜不了月。因为有一些叛逆想在中秋节的晚上发动叛乱。谁都不能出门。要不然,一被叛逆捉住,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就会砍掉你的脑袋。"
余瑞华见父亲说得如此慎重,不由得不相信,一腔想玩的心思马上就消失不见了,吓得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好一会儿也说不话来。
父亲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怒意,语气严厉了许多:"怎么一听说叛逆造反,就吓成了这个样子呢?你应该到学堂里去,告诉你的同学们,是因为叛逆作乱,你们才不能尽兴玩荷叶灯。你们应该痛恨叛逆,应该咒骂叛逆!"
余瑞华还是不像乃父希望的那样,充当引领其他学生一块痛恨叛逆的领军人物,只是犹犹豫豫地走出了父亲的书房。
余昌泰摇了两下头,决定从此以后好好培养小儿子。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如何防止发生叛乱。他很想接着已经打断的思维思考下去,却好一会儿也找不到丢失的源头。幸而,二儿子余瑞祥很快就回到了家。
二儿子告诉了他很多有关工程八营的情况。
余昌泰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赶紧厉声斥责:"你们并没有完全遵照瑞澂大人和统制大人的命令,把所有的武器全部封存入库,对所有的兵士宣讲朝廷的恩典。一旦叛逆们真的发动叛乱,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得武器弹药。你们这样做,等于是在助长叛逆的行为。"
"革命党人既然要起事,还在乎朝廷的恩典吗?你向他们宣讲朝廷的恩典,根本就没有用。要防备革命党人起事,就得留出一部分武器弹药。"余瑞祥轻松地说道:"再说,哪有那么多革命党人?要是把所有兵士都当成怀疑对象,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万事都要慎重。"余昌泰窒了一会儿,教训道:"要是武器弹药不全部封存,就会被叛逆们所利用,你们就会在无意中成为叛逆的帮凶。"
其实,余瑞祥不仅不痛恨革命党人,甚至还有些同情革命党人。这并不是说他认识革命党人,或者接受了革命党人的主张,而是他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得出的结论。
在新式学堂接受的教育以及在新军看到的许多事情,一旦跟大清王朝联系在一块,他觉得非常可笑。所有新的东西,一旦装进大清王朝这个破旧的酒瓶里,就显得不伦不类。在学堂,甚至在军队里,他接触过许多外籍教习以及留洋回来的人,并且从他们那儿听到了许多外国的事情,比喻外国的政治体制,比喻外国民众享有的权利,更加觉得这个国家需要来一个彻底的改变。不过,他还没有上升到革命的意识。
在接到革命党人即将起事的消息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希望革命党人快点起事,好推倒满清的统治;另一方面又暗暗祈祷着革命党人永远也不要起事,以此避免流血和人头落地。
究竟谁是革命党人呢?在他的眼里,几乎每一个兵士都像革命党人,却又每一个兵士都不像革命党人。有一些兵士,忍受不了官长的打骂,说了一些牢骚话,或者干脆对官长不恭不敬,甚至怒目相向,出手反抗,就是革命党人吗?他不相信这一点。猫逼急了咬人,狗逼急了跳墙,何况是人?正常人的情感宣泄不等同于革命党。真正的革命党应该忍辱负重,应该耐心地等待时机,应该不露出一丝一毫自己是革命党人的东西。
对新军统制张彪因为听说有几个兵士拖出大炮,想朝官长开炮就把它同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言联系在一块,下达了收缴武器弹药的命令,他感到很好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搞得风声鹤唳,自乱阵脚,一点为将的风度也没有!没承想,这个命令竟然是父亲向湖广总督的。一旦知道了这一点,余瑞祥就更不愿意对父亲说实话了,嫌他多事。
退一步说,即使余瑞祥想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多少东西,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几乎所有的官长都不会是革命党人,在接受命令之后,虽说并没有把武器弹药全部封存入库,却也将枪机和炮栓全部卸下来了,对兵士也实行了严格的管理,谁也不能随便出入兵棚,足以使得革命党人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另一方面,他觉得,即使整座军营里真的充满了革命党人,即使武器弹药全部放在眼睛头上,没有官长,就凭借那些兵士,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怎么能够起事?只要出动一个营的兵力,就足以把起事的革命党人全部消灭干净。
这么一想,他就不由得替革命党人担心起来。如果在革命党人即将起事的时候,有一个富有指挥经验的官长加入到革命党人的行列,指挥革命党人一齐攻击湖广总督署,攻击新军统制张彪的司令部,那么,情况就完全两样了。可是,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每一级官长都不可能参加革命党。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站出来,充当革命党人的指挥官呢?这个念头一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就吓了他一跳。他赶紧硬生生地把它压了回去。他固然对满清政权没有父亲一样忠心,并不认为它就一定不能推翻,却也不希望通过他的手去推翻。
本来,余瑞祥对革命党人提出的五族共和制持欢迎态度,却父亲未尝说的不对,中国自古以来就是需要皇帝的,就是共和,也应该在皇帝的意志下得以实现。现在的大清王朝,不是正朝着这个目标迈进吗?那么,何必非得要汉人起事,把满人的江山推翻,再重新建立一种共和呢?共和固然是好,如果用千万人的流血和人头落地才换来共和,就不如还是在满清王朝的统治下逐步实现共和的好。
随着跟余瑞祥的谈话越来越深入,余昌泰心里越来越对革命党人即将起事充满了忧虑。这些新军的各级官长们,根本就没有真正意识到革命党人起事的危险,完全是在穷对付嘛。既然瑞澂和张彪的命令传达下去以后,新军在执行的时候走了样,就需要继续催促瑞澂和张彪重申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儿子走了过后,余昌泰马上再一次去面见湖广总督,把从儿子那儿得到的情况告诉给瑞澂,不仅迫使瑞澂答应立即全面封存所有新军的武器弹药并且饬令各部必须向兵士宣讲朝廷的恩典否则严惩不贷,而且对以前的做了一些补充,为了严防兵士跟普通百姓勾连,还得出动大批军警,在街面上维持秩序。
余昌泰亲眼看到瑞澂接连打了几个电话,语气严厉地将这些事项部署下去,便告辞而出,径直回府去了。
进入书房,他很想静下心来看一会儿书,却脑子里闪念间浮现出了两位世交王翔宇和赵嘉勋的身影,马上就把叛逆要起事跟他们联系起来了。
叛逆要起事,绝不仅仅只是局限于武昌一隅,汉阳和汉口那边备不住也要同时行动。武昌这边的情况,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汉阳和汉口那边呢?王翔宇是汉口商会总理,在那边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赵嘉勋是汉阳知府,知道的情况更多。余昌泰觉得自己必须赶去汉口和汉阳,见一见王翔宇、赵嘉勋两位世交,一来是向他们打听汉口、汉阳方面的消息,二来是要影响他们对叛逆的态度。
赵嘉勋身为朝廷命官,虽说毫无疑义地会站在朝廷一边,却毕竟一介书生,对军旅大事不甚了了,又控制不了驻扎在汉阳和汉口的新军,自己得去向他提一些才好。要不然,万一叛逆起事,赵嘉勋果真驾驭不了局势,朝廷就会砍掉他的脑袋。赵嘉勋一向勤勉的声誉就会彻底葬送,连带大儿子心里也会不安。毕竟,赵嘉勋还是大儿子的岳丈呢。
王翔宇的态度就很有点不好把握了。要是王翔宇像大儿子所说的那些商户一样,潜地里支持叛逆,事情就很不妙。就王翔宇跟外国人做了几十年生意,口口声声称赞外国人的国家体制来看,这一点不可不防。更何况,王翔宇的独生儿子王俊林跟余瑞祥一样,也在新军当队官。王俊林要是受到了乃父的影响,当上了叛逆,所有的关系都会搞得乱七八糟。毕竟,抛开当年他们的祖父就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不说,他和王翔宇之间也曾有过约定,要把小女儿余雅芳许配给王俊林的,只不过还没有走完应该走的程序而已。他相信,凭着余家跟王家历经三世的交情,只要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说透了,王翔宇会做出聪明的抉择。
他赶紧动身,先去汉阳,见到了赵嘉勋。
赵嘉勋虽说把汉阳府管辖范围里的大小事物治理得井井有条,很得民心,也接到了严防叛逆起事的命令,却把一切都寄托在新军各级官长身上,在汉阳和夏口厅的地面上虽说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却一眼看去,尽是漏洞。余昌泰暗自庆幸自己这一趟来得太及时了,帮他制定了一套严密的防范叛逆起事的计划,并敦促他按照这个计划,一一交付下去。
办完了这一切,余昌泰就渡过汉江,去了汉口,见到了王翔宇。
果然,因为受到外国民主思想的影响和把很大一部分资金投入到了铁的修筑上,眼见得铁已经被朝廷收了回去,投资的资金全部打了水漂,王翔宇对朝廷异常不满,在得到革命党人即将起事的消息后,跟弟弟王翔东商量一番,决计趁势帮助革命党人,去对付朝廷,以便出一口胸中的闷气;也正要差人去告诉儿子王俊林,让他在军营里支持革命党。
余昌泰颇费了一番口舌,终于让王翔宇答应一定会跟革命党人划清界限,不与革命党人发生任何联系,便再一次回到家里,收拾好心情,等待着八月十五安然度过了。
余昌泰心里平静了,他的儿子们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大儿子余瑞光本来对父亲言听计从,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叫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可是,自从娶回赵嘉勋的女儿赵春丽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娶赵春丽之前,余瑞光曾经结过婚,夫人是武昌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新婚不久,夫人就突然去世了。他很郁闷,乃父余昌泰也觉得不理解。一个算命先生说余瑞光命硬,是克妇的命,不论是谁家的姑娘,一嫁给他,身体再好,半个月不到,就会一命呜呼。他和父亲本来是不相信的,便又为他娶了一个夫人。谁知果然没到十五天,夫人再一次无疾而终。余瑞光害怕了,不敢再娶夫人。不娶夫人,怎么行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决不答应。不过,既然娶夫人,夫人会死,就变换一个花样,纳妾。妾不是妻,应该不会死吧?等待妾养了孩子,就扶正为夫人,先破了克妇的命运再说。就纳妾了。没到半月,妾也死了。这一下,别说余瑞光不想再娶女人,余昌泰也不敢为儿子娶媳妇,就是任何一户人家,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余瑞光了。
这时候,因为得到余昌泰的帮助才调任汉阳知府的赵嘉勋听说了这件事情,联想到大儿子赵承彦娶回了王翔东的女儿,也是余昌泰保的媒,余家对赵家可谓恩深似海,就跟夫人商量,无论如何,也要为余家长子说一门亲。赵夫人却把这件事情当作了笑话,说给女儿赵春丽听。
赵春丽年龄不大,却是赵嘉勋正牌夫人所生,深受母亲的溺爱。母亲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说给她听,养成了她恃宠而骄的个性。她又很好奇,在母亲的教导下读过一些书,也在同父异母的哥哥赵承博母亲那儿受到过一些才子佳人之类的熏陶,一听说余瑞光的事情,竟然马上对母亲说道:"你和父亲不需要为余家的事情操心了,别人不愿意,我愿意嫁到余家。"
明知余家是一个火坑,赵夫人决不会让女儿往火坑里跳,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让女儿改变决心,反而促使女儿执意嫁给余瑞光不可,并且声明,如果母亲不答应,她会跑出家门,自己跑到余府,跟余瑞光成婚。
母亲见女儿态度坚决,恨不得搧自己几个耳光,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要给女儿说这些话,真是嘴贱!"
嘴巴已经贱了,想收是收不回来的了。母亲对付不了女儿,就只有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给知府老爷,让他想办法扼杀女儿的欲望。
不料,赵嘉勋想了想,说道:"或许,余瑞光的夫人命中注定就是我女儿。"
赵嘉勋这么一说,等于是答应要把女儿许配给余瑞光。接下来,就是请人向余家递话了。赵家愿意嫁女,余家却不敢娶媳。余昌泰虽说饱读诗书,不太愿意相信无妄之言,却毕竟大儿子娶夫人夫人死,纳妾妾亡,人命关天,再也不敢为大儿子娶亲。如今赵嘉勋竟然先托人向他递话,要把女儿嫁给余瑞光,他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知道赵春丽铁了心要嫁给余瑞光,余昌泰非常感动,把赵春丽当做非常之人来敬重,慨然应诺,并大操大办,把赵春丽接进了家门。
赵春丽果然是余瑞光命定的夫人,不仅半个月里没有死掉,一年里没有死掉,而且还是一副旺夫相。余瑞光自从娶了她,兴办的纱厂就更加蒸蒸日上,盈利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计,成了武昌人津津乐道的美谈。不过,赵春丽还是不改在娘家的习惯,遇到什么事情,都爱刨根问底,并且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一发表意见,就要别人都听从她。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余昌泰因为心中存了一份感激,也存了一份歉意,就由着她的心意。这么一由着她,不知不觉,就习惯成自然,家里的大小事情,她都要参与了。
革命党人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言一进入赵春丽的耳朵,就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竟然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快一点到来,好亲眼看一看革命党人是什么样子,又是怎么杀鞑子的。她并且鼓动丈夫捐弃全部家财,也去当革命党人。可是,丈夫根本不知道谁是革命党人,也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痛恨革命党人。她气恼不已,狠狠地数落了丈夫一顿,从丈夫那儿知道这些都是老头子的主意时,竟然一下子就冲到了余昌泰的跟前,说道:"你可以痛恨革命党人,这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你不能让瑞光也痛恨革命党人。他是我的丈夫,应该听我的,支持革命党。"
"什么革命党,叛逆!他们是叛逆!"余昌泰可以容得了儿媳对自己的无礼,却容不了儿媳怂恿儿子支持革命党,平生第一次在赵春丽面前大发脾气:"一个妇道人家,就应该恪守妇道,尊重长辈,善待家人,说话不过分,做事不越礼。"
赵春丽眼睛一瞪,很想跟他大吵一场。丈夫从她的行动上看出了端倪,赶紧跟了过来,一见她竟然跟父亲顶嘴,不由气急败坏,一把就把她拖进了两人的安乐窝,试图先声夺人,好好教训她不懂得尊重长辈。不料,赵春丽竟然不容他说出口,就率先发难,一再催逼他去支持革命党人。这边夫人闹腾得不成样子,那边父亲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呢。余瑞光两边都要应付,两边都不能说硬话,只有先敷衍夫人,然后去安慰老人家。
余昌泰这一次的确气得不轻,不过,看在赵春丽肯嫁给儿子的份上,也看在跟赵家世交的份上,他可以忍受下去。饶是如此,还是在他心里敲响了警钟,等待这次风波过去以后,他就要好好管教大儿媳了。大儿子过来,他正好可以给大儿子打预防针,让大儿子今后再也别惯着媳妇。
一场祸事就这样结束了。余瑞光庆幸得很,很想遵照父亲的教诲,要好好管教夫人,却自知一向在赵春丽面前硬不起心肠,这时候要去惹她,只会自讨没趣,便把管教夫人的事情抛之脑后。
赵春丽却决不罢休。丈夫一进入房间,她就问道:"是不是已经跟革命党人接触上了?"
余瑞光哭丧着脸,说道:"你以为满大街都是革命党人吗?你以为革命党人脸上写了革命党的字样吗?到哪里去找革命党人呀?不过,我听你的话就是了。如果革命党人真的起事了,需要资助,我一定会资助他们。"
赵春丽虽说急于找寻革命党人,也很任性,却知道丈夫说的是实情,只有盼望中秋节快一点来临,这样,就可以亲眼看到革命党人。在往年的中秋节,她一定会跟小叔子一样玩叠瓦塔的游戏,也会拜月,会跟小叔子一道玩荷叶灯,甚至在小叔子的带领下出去摸秋,以图来年生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今年,却因为革命党人即将起事,她再也没有兴趣去关心那些事情了。
小叔子每次从学堂回来,她都要拉着他,让他告诉自己外面的情况。
余瑞华接受了父亲的指令,到了学校,果真想鼓动同学们痛恨革命党,却没有成功;大多数同学竟然同情革命党,反过来要拉他去支持革命党。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做才好。他听到了太多的东西,也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却不敢对父亲实话实说。赵春丽一问,他就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并在她的煽动下,开始对革命党人充满了好奇,寻思着是不是要跟同学们一样,也支持革命党。
外面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革命党人准会在八月十五那一天横空出世,扯起造反的大旗,把武昌城闹一个天翻地覆。一想到这些,赵春丽就激动万分,怎么也安静不了,不停地问自己:他们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呢?他们到底怎么起事呢?听说革命党人主要散布在新军里面。二叔余瑞祥就在新军,他该不会就是革命党吧?他要是革命党就太好了,自己就可以跟随他一道,也当革命党去!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马上吓了一大跳,赶紧运目四顾,没有发现一个人,这才放心了,继续想着自己的心思。
余昌泰暂时忘掉了儿媳的无礼,他要全副身心地关注着城里时刻变动着的局势。不过,他私下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会继续迁就赵春丽,得拿出长辈的气派,对她的行为加以约束加以纠正。有些事情,他不能亲自出面,就要夫人去做。实在做不好,就要告诉亲家,搬请亲家来约束他的女儿。这可不能顾忌脸面。要不然,一旦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更加骇人的举动,叫人家知道了看笑话事小,使祖宗蒙羞就事大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蕴藏在武昌城里的空气越发紧张了。军警加强了戒备,新军军营受到了更加严厉的管制,甚至平头百姓的行动也受到了许多限制。赵春丽越发觉得革命党人的起事迫在眉睫,恨不得冲出屋子,去亲眼看一看那些革命党人是不是跟自己想象当中的一样英武,二叔余瑞祥是不是就在革命党人的行列里。可是,余昌泰早就看穿了她的内心,嘱咐夫人,一直要把赵春丽困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能去。
余昌泰自己,就收拾好心情,耐心地等待着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平安地过去。
八月十五终于来到了。白天,凝聚在武昌城里的紧张空气愈发浓烈,似乎一粒火花,就足以将全城彻底摧毁。到了晚上,气氛越发紧张得怕人。天幕悬挂着一轮圆月,街道上空荡荡的,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射出幽幽的灯光,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晃一晃,犹如鬼火点点。
整整一个晚上,余昌泰都没有合过眼,甚至没有上过床,在书房里坐一会儿,就起身跑到外面去看一会儿。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会骚动他那根早就绷紧了的的神经,他非要亲自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可,虽说家里有许多下人,他绝对不敢假手他们。嫌时间过得太慢,他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一把撕碎遮蔽天空的那层帷幕,把闪烁着皎洁光芒的月亮赶走,让躲进幕后的太阳快一点升起。
赵春丽一样魂不守舍。
虽说因为防备叛逆起事,整个武昌城实行了戒严,中秋之夜在外面的一切活动都搞不成了,可是,为了不让赵春丽胡思乱想,也为了让一家人放宽心思,余昌泰嘱咐夫人,仍然在余府敞亮的庭院里举行了拜月的仪式。
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放在庭院正中央,上面整整齐齐地放了一些供品,有水果,有糖果,还有月饼,旁边还有一只磬,并在正中央放了三个香炉。余老夫人、赵春丽、待字闺中的余雅芳,以及一大群女佣人,都围在一块。余老夫人率先在三个香炉里各插了一支香,把它们点燃了,恭恭敬敬地对着月亮拜了几拜,再敲一下磬,站起来,让到一边。紧接着,赵春丽如法炮制一番。在大嫂拜月过后,就是余雅芳了。余雅芳也拜过月。下人正要收拾桌子,大家分食月饼,却不料赵春丽看到余瑞华就在旁边,赶紧拉着他,强行按着他的头,就要他拜月了。
余瑞华奋力挣脱,一边大声说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这是规矩。我是男人,不能拜月。"
惹得赵春丽哈哈大笑。她的手却不肯稍松,一副非让余瑞华拜月不可的架势,并且说道:"你才多大一点呀?敢说什么规矩!已经玩不成荷叶灯了,你不拜月,难道闷死不成?"
"我可以叠瓦塔。"余瑞华赶紧说道。
找到更好玩的事情,赵春丽赶紧松手,就要跟余瑞华一块玩叠瓦塔。可是,屋子里并没有残砖破瓦。赵春丽拿起一根竹竿,朝屋檐一捅,掉下几片瓦,跌得粉碎。她赶紧和余瑞华把一片片瓦捡起来,一层层叠起,空当之间点燃一支蜡烛,倒也确实给整个院落增添了许多情趣。
不过,赵春丽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革命党人就要在这一天起事。她是不肯入睡的,总能找一些方法来逼迫自己做一些事情。一直到天亮了,还是没有听到任何枪炮声,也没有人说革命党人是不是真的起事了。天一亮,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跑到外面去看一个究竟,却一眼看到了满面春风的余昌泰。
余昌泰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叛逆们是起不了事的。怎么样?说着了吧?"
赵春丽脑袋一晕,差一点倒了地,怔怔地说:"革命党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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