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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地


晋元二年,正值踏春好时节,达官贵族子弟们纷纷约于郊外游玩,玩笑嬉闹间,有人提起当今皇帝的嫡亲姐姐,芪苑公主周吕姬。

        “听说太后最近在为芪苑公主寻驸马了呢,你们说,咱京城里头谁会拔得头筹,去当这驸马爷呀?”

        混不吝的纨绔公子们席地而坐,凑着脑袋,八卦着现下达官贵族圈子里最关注的事情。

        “这有什么难猜的,这太后为芪苑公主选驸马,那定会选这京城里相貌最佳的男子,除了庭冉兄,这,这别无他人了呀!”

        说话的男子拿着扇子的手一摊,看看左右侧的好友,试图寻求他们的认同。

        “就凭我这烂名声,我可不觉得太后能瞧得上我,”

        被点名的男子侧躺在草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拎着壶酒,漫不经心地回扇子男的话。

        “再说了,这芪苑公主就算再好看,你们之中谁愿意娶呢?”

        “……”

        众人沉默片刻,止住了这个话题,嬉嬉笑笑地扯起自己最近听闻的别的八卦事。

        要知道,驸马这个名头听着不错,可是他们这些达官贵族子弟,真想当驸马的人,那是屈指可数,毕竟当驸马,不仅意味着失去前途,这辈子都不能入朝为官,更意味着不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了。

        前者对他们这些纨绔子弟来说不算什么,毕竟就凭他们这肚子里的三点墨,本来就没什么前途可言,可是这后者,就相当于要他们从此与美人绝了缘分,那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要了命了。

        与此同时,太后的慈宁宫。

        珠帘轻摆,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宫殿内幽幽的针松香燃着,飘出缕缕细烟,宫女们垂首侍在旁侧,美人榻上,一双纤细柔弱的柔夷摆弄着榻上矮桌上的鲜艳的花朵,花朵含苞,颤巍巍的带着露珠,还是刚摘下的样子。

        剪下多余的花枝,那手的主人捏着鲜花的根茎,递给美人榻另一侧端庄含笑的妇人,问道:

        “母后,你瞧我剪的这花儿,好看么?”

        太后笑着接过递来的鲜花,低头仔细看了两眼,转手却将手中的鲜花插在桌榻上的青瓷瓶中。

        “花是很美,可是只有插在精致的瓶中的鲜花,才能更长久地绽放它的美。”

        “母后……”

        “知道你舍不得母后,可是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太后拉住芪苑公主的手,爱怜地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

        “母后已经为你找到了适合的人做驸马,他定能好好爱护你一辈子的。”

        “母后说的是谁?”芪苑公主有些意外,几日前母后便和她提过寻驸马的事,没想到今日便告诉她已找好了人选。

        “是你的柏宁表哥。”

        芪苑公主抿了抿嘴,垂下眼帘,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找来找去,怎么是柏宁表哥呢?

        印象中的柏宁表哥性情温和,样貌俊朗,文采斐然,安国公世子的身份地位也算是配得上自己,再加上他是母后的亲侄子,怪不得母后觉得他定能好好爱护自己。

        可是“印象中”这三个字便能充分说明,自己见到这柏宁表哥的次数实在不多,上一次见到柏宁表哥还是三年前的事了,自己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住了。

        “母后已经定下了?”

        芪苑公主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自己对柏宁表哥没有任何情爱之心,可是母后的一番思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也没有比柏宁表哥更合适的人选了。

        “若你不反对,母后便将此事定下了。”

        太后瞧着女儿的神情,便知晓她心下已是同意了。

        “那便依母后的意思吧。”

        “圣旨到——”

        “许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长公主下嫁,必择勋旧为期,此古今通义也,朕今命尔许廉为驸马都尉,尔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亲亲之意,恪遵朕言,勿怠——钦此。”

        “许廉谨遵皇上旨意,谢主隆恩。”

        长公主大婚当日,红妆十里,万人空巷,此盛景为人津津乐道十数日不止,一时广为美谈。

        婚后半个月,清晨,长公主府。

        暮云纱层层叠叠半隐半现地遮住床榻,精致小巧的鞋履摆在脚榻处,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臂穿出暮云纱,垂在床榻边,指尖蔻丹糜艳。

        半晌,垂在床榻外边的指节轻轻动几下,似是床榻内的人儿醒了过来,暮云纱被那手轻柔地拂开些许。

        侍在旁侧的侍女注意到床榻处的动静,动作迅速上前将暮云纱挂起在床榻两侧,弯身扶起披散着乌黑秀发,仅着中衣的芪苑公主。

        接过侍女递来的漱口水,用盐和齿木清洁完口腔,再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脸后,芪苑公主走到铜镜前,坐在木凳上,让侍女替她梳理秀发。

        “驸马呢?”

        “回公主,驸马卯时便起了,此刻在书房温书。”

        “可曾用过饭了?”芪苑公主一手撑着头,眼睛闭着,侍女梳头的动作轻柔,让她又觉得有些困了。

        “我估摸着公主现在起了,便过来与你一同用饭。”男子温润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芪苑公主睁眼一看,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侍女被打发到一旁,竟是驸马在为她梳头。

        “你何时过来的?”芪苑公主弯了眉眼,双颊带粉,眉目含情地问道。

        “你坐在铜镜前,闭上眼时,我便过来了。”

        驸马用一根丝带将芪苑公主的满头秀发轻束住,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到饭桌前坐下。

        侍女已经将餐食摆在饭桌上,替主子们布好了菜。

        芪苑公主与许廉挨肩坐在一处,看着他小心地替自己盛汤的模样,心里涌现一股甜蜜的心情。

        她的驸马真的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半月来,对她处处呵护,温柔缱绻,让从未经历过情爱滋味的芪苑公主很快便陷入了驸马的温柔乡里,恍然间觉得,有这样的驸马与自己相伴一生,倒真是不错的选择。

        婚后三月,下午,公主府庭院。

        芪苑公主听下人禀报驸马在后院凉亭里温书,便独自踏上铺满石子的小径去寻驸马,远远瞧见驸马坐在凉亭,手持卷书的背影,她悄悄走近驸马身后,顽皮想吓一番驸马。

        待走近了,她这才瞧清楚,驸马手持卷书,眼睛却盯着庭院的梧桐花出神,神情里似是带着回忆和怀念,让她有些摸不清楚。

        “驸马这是在想什么呢?”

        芪苑公主出声打断了驸马的出神,上前坐在驸马身旁的凳子上。

        被芪苑公主出声惊了一瞬,驸马回过神来,眼神有些许躲闪,低头不看公主,只瞧着手里的书卷。

        “只是看到书里的一些句子,有些感慨罢了。”

        说罢,驸马还是抬头,恢复了往日神情,柔声问道,“公主何时过来的?”

        芪苑公主捏着桌上放置的葡萄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今日的葡萄挺甜的,她没将驸马的异常放在心里,只漫不经心地回答驸马的问话。

        “刚来,我在这府里待得无趣,听下人说驸马在此处温书,便来寻驸马。”

        她再捏起一颗葡萄,伸手喂给驸马尝,驸马顺从地将葡萄含进嘴里咽下。

        “既然无趣,那我便带你出府玩,可好?”

        “求之不得。”

        婚后五年,慈宁宫。

        “太后,安国公求见。”大宫女侍立在太后身侧,轻声回道。

        “宣他进来吧。”

        “是。”

        太后闭着眼侧躺在美人榻上,一宫女跪在榻下为太后捶腿按揉,宫内摆放着几处冰盆,让整个慈宁宫在炎炎夏日也能清凉舒适。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安国公进殿后,恭敬跪在太后面前。

        “起来说话罢。”

        太后睁眼瞧着跪在面前的安国公,抬手示意他起身。

        “臣此次有事求太后,若太后能应允,臣便是跪上几日也是心甘情愿。”

        安国公说着,又磕了磕头。

        太后皱眉,屏退捏腿的宫女,在大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慢声问道,“你是为驸马子嗣而来?”

        “太后英明。”

        安国公伏跪着回道。

        慈宁宫里此刻落针可闻,就连打扇宫女的动作都轻缓许多,谁人不知芪苑公主金尊玉贵,是当朝天子的同胞姐姐,又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受尽荣宠,五年前嫁给了安国公世子,但却至今没有子嗣诞下,太后也派了不少太医替芪苑公主诊治,却半点成效没有。

        今日安国公来此所为何事,太后心中早已猜到几分,安国公无非是想让她同意驸马纳妾,为安国公府延绵子嗣。

        安国公府也是太后母家,她自然希望安国公府能子嗣绵长,只是她的女儿本该千娇百宠,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受这委屈,她心中纠结不已,只好将此事放置一旁不过问。

        可如今安国公已将此事求到她的面前,她瞧着安国公愁容满面、鬓生白发的模样,心中思绪万千,安国公也是她嫡亲弟弟,在当年也为她的后位出了不少力,如今让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断了血脉呢?

        “哀家也并非铁石心肠,你先回去罢,容哀家再想想。”

        “望太后体恤,臣告退。”

        安国公听完太后的话,明白太后已是松动几分,逼得太过反而不好,只能先退下了。

        隔日,芪苑公主接太后旨意入宫探望,于慈宁宫待了半日才回公主府,府内下人不小心瞧见公主回府时,眼睛微红,似是哭过的模样,下人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三日后,安国公为驸马纳将军府庶女张依怜为妾。

        婚后第六年,驸马妾室张依怜诞一子,按规矩,应养于芪苑公主膝下,公主不愿,遂罢。

        慈宁宫内。

        芪苑公主抚摸着怀里的猫儿的白毛,神情怔松,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姬儿,哀家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太后看着面前的人神思不属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母后,你说什么?”

        回过神的芪苑公主问道。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还在为你府里的事烦心吗?”

        “母后,我不想将那妾室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

        太后端着茶碗垂首吹了吹,喝了口茶,润润喉,说道,“不想养便不养罢,你高兴便好。”

        “我实在厌烦那妾室,整日柔柔弱弱的模样,惯会博驸马怜惜。”

        芪苑公主语气郁闷,手下也不自觉用了力,惊得怀中的猫儿叫了声,芪苑公主回过神,忙安抚猫儿。

        “你若是不喜欢,去母留子便好,只是这孩子就只能养在你膝下了。”

        “罢了,我虽是不喜她,可也不至如此。”

        芪苑公主将怀里的猫儿放下,让它和宫女去玩耍,自己起身坐到母后身边,闭着眼睛歪头靠在母后肩膀处。

        太后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她自是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只叹自己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女儿养成这幅性子,还是不够狠啊。

        婚后第七年,芪苑公主得重病,腹痛呕吐,皮肤溃烂,咳血,经太医诊治,芪苑公主得的是传染病。

        太后大怒,将芪苑公主贴身宫女杖毙,广寻名医替公主治病。

        芪苑公主卧病在榻,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门外的阳光洒落在地上,浮尘飘在半空中,她恍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是在梦中,是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地步了呢?

        驸马总也不来瞧她,她问起身边的人,服侍的宫女回禀,驸马是去了国安寺,替她祈福去了。

        其实驸马来不来,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许是疼痛的缘由,她对驸马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了,只是觉得这样卧病在榻的日子实在无聊,驸马来了,至少也能带来一丝鲜活的生气。

        芪苑公主想着想着,又觉得困顿了,慢慢地闭上了眼。

        婚后第八年,芪苑公主,薨殁。

        芪苑公主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竟漂浮在自己身体上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已经离世了,想到此处,芪苑公主的心里竟有丝解脱和轻松。

        她看着仆人哭跪在她床前,看着自己如同睡着一般躺在棺材里,看着弟弟和母后面容憔悴地来到自己灵前,看到驸马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

        直到夜深,驸马屏退下人,独自站在她的灵前,说出了他心中深藏的愧疚。

        “公主……”

        “……今生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为你赔罪……”

        驸马倒豆子般,在她灵前回忆过去的一切,一切,“真相”。

        芪苑公主飘在半空中,明明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却仍能感觉到冷,由内而外的冷,冷得她打颤。

        原来驸马从来没爱过她,他爱的始终都是妾室张依怜,从娶她那刻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为张依怜筹谋,先是给她下药,害她无法生育,再是纳张依怜为妾,然后,为了那对母子不再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竟设计让她染病,一步步,竟都是算好了的。

        怪不得自从她染病,驸马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真是恨呀,恨他的虚情假意,恨他的步步为营,最恨的,是他害她染病。

        回想起那些卧病在榻的日子,那些备受病痛折磨的日子,她的恨意不断攀升。

        芪苑公主实在恨极了这人,无实体的灵魂,却也能流出血红的眼泪,她的灵魂越来越轻,心中都充斥着浓浓的恨意,直到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如果能重来,她一定不要再嫁给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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