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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阴雨连绵九月天


  一夜无话。

  今年的秋雨,比起往年来的还要频促一些,密集的雨水顺着屋檐不断溅落滑下,好似飞泉流瀑一般,冲刷着式台下面的砖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伴随着湿冷的凉风,吹动玄关槅门发出的碰撞声,吵的人心烦意乱。

  这种反常的天气,对於东海道的百姓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应仁之乱起,这数十年来的气候,就开始变得愈加反常,让人难以捉摸。

  世人都觉得是兵乱不休,叛乱迭起导致神佛发怒,降下水旱蝗灾。高师盛反倒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反过来才对,正是因为接连不断地各种自然灾害,才导致幕府衰弱,天下动荡不安。

  而且现在战乱已经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各国大名丰收正好抓紧时间,征兵出阵别家,夺取新的领土;歉收了也不要紧,还是赶紧动员军势出阵,一来可以就食别国,二来青壮在外也减少了自己领内出现一揆的几率和数量。

  高师盛躺在榻上,眼望格棚,难以入眠。

  既然醒了,他也不贪睡,起身从押板间找了件衣袍披上,推门独坐在屋敷回廊上,非但没觉得冷,反倒是让人精神一振。

  时辰尚早,院内的众人还都在屋内安睡,唯有旁屋有些动静,是书役室野平三早起,正在台所间烧火做饭,听到动静,探出头问道:“庄头,起的这么早啊!”

  高师盛点头回道:“书役不也一样?”见土间屋内柴火不多,就自己快步奔向后院角落的柴房。

  柴房年久失修,房顶漏了几个大窟窿也一直没补,受雨水冲击,大块的泥土从房梁上被打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涕。连带堆在屋里的柴火也有些受潮,好不容易挑捡了些还没湿透的抱回土间。

  战国时通行餐制,与平安朝相似,仍旧是早晚两餐制,或者午晚两餐制,当然贵族、富人不受此例限制,可以三餐。

  庄内差役每日口粮都有定数,庄头五合杂粮,付盗四合,其余差役就更少了仅给三合,靠这点扶持米,一天是吃不上三顿饭的,若自己出钱来买又舍不得。

  早晨这顿,吃不上什么好物,无非是各种杂粮熬成粥,在配上几块萝卜干,也就对付过去了。

  室野平三怕庄头吃不惯乡下的饭食,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子,高师盛吃了一个,剩一下个,留给庄所之中最累的北庄万次郎。

  庄所众人还没睡醒,两人也没有去叫,只是在锅里留了饭,等他们醒了,自己热热再吃就好。

  庄所的工作繁琐无趣,时近秋收,很多关於田产方面的账册明细都需要提前看上一遍,等过几日郡里奉行来征收年贡时,若是一问三不知,还怎么协助。

  这是交接完公文后,就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因前两日“宗论命案”,一直耽搁到现在。

  昨晚连夜看完各类卷宗,写完回执文书,本想雨停让人发送郡里,看这架势,当是不成了。

  今日得闲,用完饭后,干脆跟着书役室野平三撑伞,去了前院塾房查阅。

  阴雨连绵,笼罩住了山林田野,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也阻挡住人们劳作的行程,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落,俱是阴沉沉的,只能勉强见个轮廓,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数。

  这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了。下了整整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青木大膳用过饭后,披戴蓑衣,雷打不动的领着今日当值的木村平八外出,沿着乡道去庄所管辖下的五个村子巡视,查看是否出现暴雨冲垮房屋,淤塞道路的情况。

  如果有就统计好,到时庄所组织劳役清理营救。如果没有就进村询问是否有贫家需要房屋不济,需要人手协助整修,这些都是庄所负责的最平常,也最重要的工作。

  正是庄所里这些,卑微小吏不辞辛劳,数年如一日在风雨中的尽职尽责,才得以让今川家牢牢统治着东海道三国,百万石的土地。

  木村平六闲着无事,溜到门口,倚着门拢手蹲坐,一面美滋滋地数着赏钱,一面盘算着等明日天晴了,去找相好的家中过夜。

  高师盛不是贪财之人,昨日得了二十贯的“赎身钱”,回到庄所后就分给悉数分与众人,即便长谷川隼人与长田盛氏二人也没有拉下。

  长谷川这回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想扫众人的性质,还是见到两位郡里郎官的威风,动了当差的心思。

  长田盛氏出身商贾,家中小有资产,但本着长者赐,不敢辞的理由也一并收下,原本说今日再来拜访致谢,但看天气,大概是不太可能过来了。

  甲斐土犬懒洋洋的趴在马棚下前避雨,任由过去喂马的新津孙一郎,抬脚百般挑逗,也不搭理动弹。

  不知道是这两日熟悉了高师盛的气味,虽然不至於凑上前去,摇尾乞食,但也不会再像第一日,他刚来庄所上任的时候那样吠叫不休。

  因为见它背部的毛色格外深褐,又来自甲斐,干脆取名叫做了赤背犬。

  万次郎倒是还在蒙头大睡,没醒倒也好,省的起来挨饿。锅里的杂粥被早起的众人吃得干干净净,高师盛留给他的那个鸡子,不知被谁嘴馋,给偷偷吃掉了。

  这种平淡忙碌的日常,恍惚间,让高师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骏府城奉公的日子,不禁摇头笑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享不了福的劳碌命!”

  “啊?庄头刚才说了句什么?”正在一旁为他讲解的室野平三,听到后疑惑地问了一句。

  “无事,无事!”高师盛连忙摆手,转头瞧了眼院外闲到无聊的二人,对室野平三说到:“书役,歇会儿再讲也不迟。”

  “无事,俺还不累!”

  他不累,高师盛却有些乏了,起身想要去院里溜达一圈,一侧脸正好撇见墙上贴着的各类文书,想起来还一直没有细看过,本着了解民生的想法,挪步过去,仔细观看。

  坊官矢田作十郎杀人亡命,潜逃回三河国,通缉他的公文估计很快也要被传下来,到时候也是一并张贴此处,供人辨认观看。

  墙上的诸多公文告示贴示的内容不同,时间也不同,有的比较比较陈旧,墨迹都模糊了;有的则很新。

  高师盛习惯性的从左往右看,前两个都是骏河国的案子,第一个是“非许罪”,即出国时私自夹带没有堪许状的货物,堪许状就是纳税后的凭证,逃税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达到一定数量就属於是比较严重的罪名。。

  第二个还是骏府城的案子,犯得是“斗杀罪”。斗杀即在争斗,打架中误伤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斩首示众。

  案件经过是,两个浪人在居酒屋发生口角,因为酒后失性,其中一人拔刀将对方杀死,随后畏罪潜逃,到现在也没有被抓获,估计是逃出今川家的领国了。

  第三个则是平山乡本地两个村子,因为争夺水井、沟渠的使用权发生纠纷,庄所出面调停的公告。

  如此等等,高师盛接连看了十几份,有将近一半都牢浪人犯下的命案。骏远叁三国本地土著的案件反倒都是些拖欠了钱款,被勒令某日归还,不然就要被罚劳役。

  或者是百姓们关闭村落,拒绝国人进入,要求实行德政令,结果被骏府派兵弹压。

  虽然牢浪人,总是引起各种案件,但各国大名对於浪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既防备,又要使用的心态。

  都会在本据的城下町修建大量的浪人长屋,供他们免费借宿,骏府城因为聚集的浪人太多,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奉行来进行管理。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负责的主要问题就是每天处理浪人们的事务。

  出现合战,大名就会雇佣浪人和野武士出阵,编成游势,充当消耗敌军士气和兵力的炮灰。

  看到最后,有一张关於逃奴的通缉引起了高师盛的注意。

  逃奴被通缉不奇怪,但放在一堆命案中间就有些奇怪了,他问到:“此隶奴为何会被骏府亲自下发公文通缉?”

  “这是安部牢城营的逃奴。”

  高师盛首先想到的就是,昨日被刺配流放的净空和尚,不过马上就又自己否定了。这回儿押送净空和尚的差役,估计都还没动身上路。

  安部牢城营,位於安部金山附近,但并不参与挖掘金山,那是安部掘金众的工作。

  犯人们主要负责的是开山采矿,炼炉冶铁。

  采铁不但累,且还危险,常有坑道坍塌压死人犯的事出现。铸铁更不轻松,烈火升腾,烟熏燎绕的,有时还会发生炼炉爆炸的情况出现。

  这种严苛的工作环境下,安部牢城营的犯人不止是私自逃亡,甚至聚众反抗,想要武力集体越狱的情况,也是发生过几次。

  天文二十二年,信浓国武士出身的俘虏长野三郎、四郎兄弟及内藤光秀三人,就策划组织百十名犯人暴动,夺取武器,杀死看守的狱卒。

  逃出牢城营后,一路劫掠沿途村落,攻杀庄所差役,最终逃亡於甲信鬼面山一带。

  骏府多次派兵讨伐,也没能成功将之剿灭,现在不时还会听到这伙流人,下山为寇的消息。

  这名逃奴,当也是杀了看守出逃。

  高师盛奉公多年,对这种类似的事情,有过不少耳闻,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百姓拒绝豪族进入的事情比较惊讶,疑惑问道:“骏府可以说年年免赋,怎么还有这么多百姓要求德政?”

  远得不说,去年远江国水患严重,骏府连续下发多份德政令,前天他才看过一份,免除灾民栋别钱的文书。

  室野平三摊手苦笑道:“天底下只听说有多捐的赋税,那里见过少交的年贡。”

  高师盛愕然,无言以对。今年德政令主要集中在前三个月,现在九月中旬,刚刚满打满算才刚刚过去半年,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村子积欠负债,

  室野平三叹道:“骏府下达的德政令,各家豪族愿意老实遵守的委实不多,自己应承下来德政,少交了年贡,但对领内的百姓还是往年的数目,甚至因为收成减少,征得反而更厉害。贫家交不上年贡就只能拖欠,或者用劳役抵偿,豪族们再把这些劳役转给骏府,又能减去不少年贡。时间一久,总有负担不起的村子,为了自救只能组织德政一揆,抗拒名主。”

  高师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个豪族,平日里一个个叫嚣“守护禁入”、“非检不输”,对骏府的的德政令都敢阴奉阳违,这会儿出了事,才又想起来请今川家的旗本过去弹压。”

  却是忘了,远江高氏也是如此做派。

  对於国人豪族来说,骏府颁布德政令,就是对“不输不入”利益的严重侵害,削弱他们财力物力的卑劣手段。

  百姓的年贡免了五分,国人只能免二分。假设过去向村子征收一百贯年贡,今年只能收上来五十贯。

  骏府以往年的基础免二分,国人要交八十贯,一加一减,还要倒贴三十贯,今川家的德政令造成的财政亏空,凭什么要国人出钱来补。

  去年的《远州水患治平安德令》如果真的老实遵从,向上川家这种两千石的小豪族恐怕就要直接宣布破产了。

  高师盛隐约记得,后来因为德政令问题,就在东海道就引起过两次大乱。

  第一次是“远州错乱”时期,今川氏真多次努力没能收回远州后,颁布《远州德政令》报复远江国人的叛乱,鼓励百姓发动德政一揆支持今川家,林万登守国门。

  刚准备叛乱的井伊家直接被搞破产,宣布暂时灭亡。

  第二次是武田胜赖为了恢复国力,将百姓负担转移给谱代家臣,导致了穴山信君与小山田信茂的严重不满,前者叛逃德川家康,后者於天目山向织田信长“举兵反正”将武田胜赖攻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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