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忆广凉3
四
密密麻麻的黑帐整齐地围绕城牆驻扎,像一条黑色游龙盘踞酒泉城。
十位士兵受邀进入大帐,他们坐在板凳上,有的手裹纱布,有的瞎眼缺耳,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待魏皇赐下的礼物。
一群乐师首先入帐,然后是十名舞姬,她们依旧脸蒙面纱,依次站在木板搭成的矮台上,众人侧脸低头,只有站在正中的孙宜目中无一丝怯惧。
李勋步入帐中,士兵立即站起敬礼。
李勋双手放在背后,严肃地道:「你们十人,以彪炳军功证明你们是勇武超群的大魏兵士,有资格领受陛下的赏赐。」
兵士齐声道:「谢陛下恩典。」
李勋眼神示意,乐师打鼓拨弦,舞姬闻乐起舞。
士兵们津津有味地观看,随着乐速加快,高潮迭起之间不禁拍手叫好。
乐音一止,旋在空中的裙摆落下,舞姬躹躬谢幕,士兵掌声如雷。
他们逐一起身向李勋敬礼,满面笑容地离去。
舞姬们疑惑地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她们又会有何遭遇。
李勋唤她们前来,每人送上一袋钱币,「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各自回家吧。」
舞姬们展露笑颜,不敢相信突然而来的好运,纷纷感谢道:「谢将军大恩。」
她们欢天喜地离开,帐中只剩孙宜一人,李勋把最后一个钱袋交给她,「拿着。」
孙宜没有接过钱袋,直问道:「将军为甚麽违抗魏皇的旨意?」
李勋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希望你们有选择的机会,无须离乡背井。」
孙宜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放走我们,魏皇定会惩罚将军。」
李勋笑道:「我已经放走了九个,也不差你一人,你走吧。」
孙宜定晴望着他,眸底流过一道轻柔的涟漪。
李勋见她不愿离去,问道:「你不愿回到孙府?」
孙宜眸色瞬变阴沉,鄙夷地哼了一声,「孙图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挂名养父,刚将我买下,便急不及待推我出场为他建功立业。」
「孙图卖女求荣,确是可恨,你不回去,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有,也没有。」她模稜两可地答道:「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我一身舞艺,总有慧眼之人赏识。」
李勋由衷地道:「你确是一个出色的舞姬。」
孙宜开怀地笑,两道秀眉婀娜地弯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将军要求,我愿为将军献舞。」
「姑娘言重了,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她一手拿起钱袋,媚眼中精芒微闪,「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李将军。」她朝帐口走了两步,回头道:「还有,我不叫孙宜,我叫夜岚。」
李勋遥望她的背影,摇头苦笑。
五
无论身在阳关或酒泉,秦怀霜依旧终日忙碌,协助安顿和照料伤兵。
时近黄昏,魏营炊火处处,伤兵营中,伤势较轻的士兵一群群围在炉火旁进食取暖。
秦怀霜从病人帐中出来,打算帮重伤的病人盛些热粥,耳边飘来士兵的交谈声。
「听说本来那些舞姬,是要赏给军功彪炳的士兵,是李将军求陛下放了她们,自己自掏腰包,改送银钱。」
「美女好看却不中用,要是我,我宁愿要钱。」
「你是怕你家中的母老虎吧?」
「凭我这点俸禄,那有钱养一个花瓶舞姬。」
「也许是怕你身体吃不消啊。」
众人哈哈大笑。
「李将军倒是个翩翩君子。」
「陛下不收下舞姬,反而赏给兵士,这种气度才是君子所为,令人敬佩。」
「我倒觉得李将军太心软了,不该多事。」
「我看他的心还在凉人身上,不想凉姬被我们糟蹋了。」
「他是前凉皇子,对凉国舞姬自然多几分同情。」
「若不是因为他是凉人,熟悉地形,我们能这麽顺利一路从姑臧杀到阳关?」
「但他始终是凉国出身,还是个皇子,真会为大魏尽忠吗?」
「小声点,你想被军法处置吗?」
一股莫名的怒意由然而生,秦怀霜拔腿走向另一处炉火,直到再听不见士兵的声音,她抿紧嘴唇,心情越发沉重。
「秦军医。」她身后传来一名传令兵的叫唤,「李将军有请。」
她快步来到李勋帐中,看他躺在榻上,脸色一变。
李勋睁开眼睛,朝她笑道:「你来了。」
「将军那裡不舒服?」她关切地问。
李勋坐起身,右手按住自己心口,自嘲地笑道:「这裡。」
「让我看看。」
「这个病,即使姊夫在世,也治不好。」
「我先诊脉。」
李勋摇摇头,无奈地道:「我只是想避开那些无日无之的宴会,丑陋谄媚的嘴脸,只好躲在帐中装病。」他厌倦应酬那些曾经投诚李境,竭力追捕和出卖他的旧臣,他更害怕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凉宫殿阁,每一砖每一瓦都在提醒他失去的一切。
秦怀霜目中升起一股怜意,面对昔日旧怨,心伤最是难癒。
「委屈秦军医,陪我一起坐在焗促的帐中。」
她抬眸道:「将军这个病,并非不能治。」
李勋一脸不解。
「此病需要的药石,就在十里外的广凉塔。」
广凉塔实为一座烽火台,因为与酒泉城中的广凉佛塔同时建造,被凉人戏称为广凉塔,亦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座以红砂岩兴建的烽火台。
李勋闻言,心头隐隐萦绕着一份感动。
秦怀霜悠悠道:「我曾听说,砂岩有灵,其心怜悯,能感受到人心苦痛并将之带走。」
李勋唇边浮起笑意,「医嘱如此,勋不敢不遵。」
一座方锥形的砂岩高台耸立在沙岩秃岭之上,远见雄伟,近看却是日久失修,土石剥落。
西斜的阳光开始照射在砂岩上,呈现一片橙红色。
他们围绕秃岭的斜坡骑近广凉塔,在塔前下马,该是大门的位置空空如也,像一个阴暗的洞口。
依靠每层箭孔照射进来的光线,他们沿狭窄的螺旋梯,一步步踏上塔顶。
高台上景致开扬,百里荒野一览无遗,遥遥可见平原上耸立的酒泉城。
他们静静地站着,欣赏红豔的落日乘着浮云西斜,燃烧四周的云彩。
斜阳的红光映照在二人脸上,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过去的回忆重叠在眼前的景色身上,李勋轻柔地低喃:「我第一次来到广凉塔,也是黄昏时分,顽皮的我偷偷尾随姊夫来到这座红塔,在螺旋梯上,我看见姊夫与阿姊互许誓言,情深相拥,夕阳的红光照在他们身上,洋溢着幸福的氛围,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两人脸上的陶醉,可惜,美好的时光也像夕阳一样短暂。」
上一次登塔,他还是个懵懂天真,无忧无虑的西凉皇子,如今,他是身经百战,满载伤痕的北魏将军,为了报仇,不惜领军踏平故土的人,他脸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谢谢你带我来,我已经差点忘记,我还有这段快乐无忧的时光。」
秦怀霜遥望远方的山脉,身为凉国皇子,他到底是以何种悲凉交集的心情回到故土?「一抹黄沙,一片红土,皆是盛载美好回忆的容器。」
「我不会忘记这片土地,但我永远只是一个在自己土地上的异乡人,一个西凉的北魏人,北魏的西凉人,不管我身在何处,都是一个受到排斥的外人。」凉人恨他,魏人忌他,作为凉国前皇子的烙印,永远不会消失。
秦怀霜凝目看他,「所以你选择帮助那些舞姬,不愿她们受离乡别井之苦,即使,你本可手旁观。」她与李勋,同样是飘零的浮萍,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她一语道中他真正的想法,李勋垂目承认,「我不愿有人遭受与我一样的命运,却无法阻止你承受这份难以磨灭的孤苦。」
这一切,由她与元烈的相遇开始,她语调中带着一种难掩的怆然,「命运有自己诡异的逻辑,让我再三尝遍漂泊异乡的凄楚,既然这是命运替我选的路,我只能一直走到尽头。」
她要放下凉国的一切,如同她七年前放下齐国的一切。
李勋温柔地拉起她的手,放在高台边的砂岩,感受岩石粗犷的质感,感受他们与凉国这片土地的连繫。
秦怀霜叹道:「可惜,中原不产红砂岩。」
李勋抽出短刀,在风化的红岩中凿出一块碎片,放在秦怀霜掌心。
她抬眸望向深深注视她的极柔目光,彷彿全天下只剩他们二人,一同相依为命。
李勋柔声安慰道:「你师父是我的至亲挚友,上天既让我遇上你,我一定会代他照顾你。」
他一句触动秦怀霜心底的悸动,过了七年平静的生活,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太猛,她不是思绪混乱,便是一片空白,彷彿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暂时抛开杂乱的愁思。
落日馀晖渐尽,他们凝视天际最后一丝光线消逝,整个世界落入暗紫。
他们策马回营,头上繁星作伴,四野荒凉,寂静却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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