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人常说,水火不相容。
是了。
就说组个词,也总是能随随便便想到“水深火热”“水火无情”“判若水火”等等等等。
五行中,水是天生克火的。
就连卦象里的水火既济,“既济卦”上坎下离相济,事情虽已成功,但终将发生变故。
所谓“终则有始”,有时候以为完成了的,恐怕正好是危机的开端。
……
如此种种,看起来都没一个和善的。
神跟妖,照说是扯不上太大关系的。好神仙不会乱管好妖精,妖精们也自然不会上赶着作死。
至于六界各界的事,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己处理,很少闹到需要神界帮忙的时候。
不过,上仙界有个神仙不同。
而且,妖界也有个小妖不同。
那就是——
瞿清和萧炜。
瞿清是天界掌管水之神力的上仙,高冷、霸气。然后背地里传来传去,就渐渐传成了他不近人情。
而他作为这个传言的本尊,可能是没听见过,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想否认。
萧炜是妖界火族的小妖,是族里最小的一个小辈。
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偏偏还是对头。
额,当然……是某人单方面的。
大概是因为各自都风光无限吧。
可是这一水一火,如何相容?
这个问题有点可怕,也有点棘手,那时候大家都想着来日方长,便给搁置了。
萧炜小时候就是个很厉害的妖。
火系妖族里就数他年纪最小,但天分极高。
别的小妖还在叽叽哇哇缠着爹妈要糖吃的时候,萧炜就已经开始偷偷摸摸跟着族里的老人们除魔卫道去了。
也就是因为这个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的天赋太过惊人,大家一致认为他在妖界乃至六界之中出人头地都有望得很。
也自然而然,男女老少都对他赞许有加。
六界各有善恶之分,维六界太平护苍生安然是所有具备法力之人的天生使命。
小萧炜觉悟挺高,偷偷摸摸跟着往里冲的时候,什么场面都见过了。
不过这其中大多还是残忍血腥的场面。
极其脏污险恶的魔鬼在他身边露出可怖骇人的原型,他也面不改色没发出过半点惊恐的声音。或滚烫或冰凉的污血飞溅在他脸上他都能面无表情地抬手擦掉。
但就是这么一个带着几分霸气的人,其实是个性子软的。
有几次偷摸跟着去了,许是看见了些不太好的东西,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了,还在发呆的时候默默掉起了金豆子。
那时候的萧炜大概才七八百岁,算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
妖界寿命以千年为层级来计,长寿者能近万年。而在妖族,每一个千年也就相当于人界的十载光阴。
所以那时候的萧炜,才刚过成年男妖肚脐。
那一次是去了一个梦魔的污地。
有天萧炜爹娘都不在家,他在门后面玩,无意间听见几个长辈说是有处太荒出了点乱子。
那处太荒的名字着实是有点古怪,萧炜也就没记清楚,那时候他其实还不知道太荒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这一次肯定又能偷偷摸摸地跟出去了。
众人商议准备动身的那天早上,小萧炜提早起了一个时辰。
出门的时候左看右看,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于是他又折回去,想了半天决定在他爹书房动手。
约摸一刻钟过去,他轻手轻脚出来关上了房门,然后就翻身过隔墙,跟着跑了。
……
萧炜留了张字条,上面规规矩矩写着几日后回,有什么人跟着。
但没说去哪儿,也没说去做什么。
只是单方面告诉爹娘他不是突然消失了。
免得他们担心。
对此,小萧炜的爹娘表示:“…………”这明明更让人担心了好吗?!
梦魔善于营造幻境,也能将幻境化为实体。对于所有的闯入者,他都会想办法处理掉。要么让人永远沉醉其中不再出来,要么就直接趁其不备地将人杀掉,让他再出不来。
梦里有很多勾人心魂的东西,往往是根据那个人的灵神来提取他的所爱所恨,编造出一张最能满足他们欲望和念想的网。
但也有一种人不同。
那种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干干净净没什么地方能让人抓住把柄。
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萧炜照说应该是不属于这一类的。
可他毕竟奈不住年纪小,也不知道是不是梦魔太忙把他这儿弄错了,他看见的不是温柔乡,也不是黄金屋,他看见了苦情戏。
看见了神魔大战的战场和天界内乱的场面。
看见了漫天的血雾,听见了万鬼齐哭的悲戚。
小萧炜明明不懂,这些事情跟年纪小的他也扯不上多少关系,可他在这一场幻境里莫名觉得难受。
那是一种压抑到内心的痛苦,整个胸腔闷得都快堵死了,揪扯着一颗脆弱的心脏不断撕裂。
很疼。
他偷摸出来被众人发现也就是在这时候。
小东西能耐挺大,一直藏着暗自行动没出声。直到最后梦魔快撑不住了,才把这小屁娃儿吐了出来。
众人见他身上沾了血,纷纷吓了一跳。
他出来后一直不说话也不动,长辈们还以为他是被吓傻了。结果半晌,他一眨眼就掉了几大颗金豆子下来。
“啪嗒”一声打在被血污脏了的手背上。
他本人倒是没出声,但是断了线的豆子就接二连三地滚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愣。
这娃跟着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肯说出口让前辈们直接带他来,每次都偷偷跟着。偏生又有点本事,每次都很难发觉这小东西跟着来了。
不过其实就算他说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也肯定不会带他。
于是众人只得赶紧除了梦魔,然后纷纷安慰起他来。
其实,他是因为出来之前还看见了那个梦魔生命最后的记忆。
他为了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吸取天地灵气凑了黄粱一梦。
他本无错,可这件事情里错就错在他不该伤了灵气里孕育出的灵物。
他四处掠夺,使得很多尚未出世的精灵神物被扼杀在混沌中,天地灵邪失衡,或有大乱,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梦里有他,还有他想要白头偕老的那个人。
那人长得并不似天仙,却也不像是魔族中人,萧炜没去过人间,但觉得那位梦魔的妻子很像一个人族。
跨越六界族线的两个生灵,也可以在一起吗?
他不懂。
也不想懂。
只是无端觉得那种感觉很痛苦。
他宁愿躲避。
……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老故事了,而且这段黑历史一定是长大后高傲风光的萧炜最不愿意提起的那一段。
所以他那时候偷跑出去,每次都欢呼雀跃地去,面若凝霜地回。
一路往家,他就绷着张脸,在房中静守半日,只肯在傍晚的时候一言不发地推了窗子,蹲坐在窗框里,从小木屋二楼望着远处的天边独自发呆。
枯坐到斜阳晚照,星斗西移。
其实有人会问,火族的人……额不是,火族的妖,为什么会住木屋?
萧炜能解释。
并且他还能举出一个很形象的例子来好好讨论这件事——
因为他极小的时候,他住的小木屋是失过火的。
某一个平平常常的晚上,灯火虫鸣、星月相照,妖界一如往常的安宁祥和。也不知道这位小祖宗是梦见了什么而大发脾气,眼睛都还没睁开,随手一个火球就出去了。
那时候萧炜爹娘都在,敢把他一个人放屋子里是因为谁都没想到一个才三两岁的孩子有那么大能耐,竟然能随随便便一个火球把房子都烧了。
后来,萧炜爹娘不在了,他就再也没敢这样无所顾忌地入睡过。
他熬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后来终于慢慢习惯。
其实仔细想想,大概他后来那些“多愁善感”“争强好胜”的脾性,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吧。
萧炜成了妖族的骄子,战功赫赫备受赞赏,但他终究一介小妖,处处都被上仙列的水神压了一头。
人多的地方难免话多。
有天他去了处庄子,听他身边的人都说着:“哎,听说了吗?困扰妖界几百年的问题,昨儿个晚上被瞿清上仙一人摆平了!”
“啊是嘛是嘛,早就听说水神……”
“那可不嘛……”
“哎,听说了吗?水界上神又只身去了魔域……”
“哎,听说了吗?那天水……”
老人小孩,小精大怪,全在说这些。
好巧不巧,这时候他旁边凑过来一个老头,准备跟他搭话,结果张口就是:“哎,你听说了吗……”
萧炜:“………………”打住,没听说。
那个人的光环太大了。
大到萧炜只有仰望的份儿。
哪怕他也天赋异禀,哪怕他也出类拔萃。
可……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妖族吗!不就是因为他少加孤露吗!不就是因为……
萧炜觉得不公平。
六界之中哪怕是草芥,只要不曾伤天害理,就尚有蝼蚁求生的资格。虽然这种比较不涉及生死,可是这也太伤人自尊了吧!我就是一棵草,我也要面子的好吗!
更何况,他还是如此骄傲的一个妖,似乎从娘胎里就带着光芒,只可惜后来明珠落在了暗处,又几近蒙尘。
不过这也只是萧炜单方面对水神上仙的“痛恨”和“厌恶”,人家水界上神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屁孩儿的存在。
犹如一个小孩子耍脾气,任性妄为罢了。
可后来天界大乱,瞿清勾结“劣妖族”几欲颠覆天界,高高在上的水界上神终于跌落神坛,连他的性命都结果在了萧炜手里。
他很痛恨勾结,很痛恨陷害。
他不想让六界再生灵涂炭,他不想让父母的悲剧重演。
可是……
他堂堂正正闯上水神的宫殿,亲手杀了瞿清的时候……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好像并不高兴。
六界,即人、仙、妖、鬼、神、魔六界。
而这其中神与仙又统称为上天界,人界处其间,鬼、魔两界处最下,妖界千年来不曾生过大事,与上天界相处还算和谐。
但也有例外。
因为妖界分族,其中最下的一类便是将低等妖物单独划分出来,也就是其他人口中所称的“劣妖族”。它们往往最喜滋生事端,挑起战争。为上界之不齿。
…………
“大胆水神!我上天界极力维护六界太平,你身位上仙列,竟敢勾结劣妖族犯我天界!”
“其罪当诛灵根!永不再入轮回!”
“活该灰飞烟灭!”
“应该先让他受尽天罚,再剐身分形!”
“……”
“……”
周围太吵了。
瞿清浑身是血,一袭青白色袍子被染成透红,他全然冰冷麻木,安安静静撑着一条胳膊跌坐在地,靠在他宫殿里的唯一一座玉雕前。
那座玉雕整整七八余尺一人高,看模样也应是个仙官,身形挺拔俊秀,仙衣飘摇,一手背在身后持一把长剑,剑尖上立,如练剑后的一起收势。
瞿清闷闷喘了两口粗气。
其实,掌司官甩了宽袖一掌挥下的时候,瞿清就已经料到结局了。
无非就是……他们骂得最难听的那些话,都在他身上来一遍罢了。
天界掌司官掌管天条及仙神司法,在上仙界司法中仅次位于天帝。
如今水界上神瞿清勾结劣妖为害六界已成事实,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上神殿外的声音依然那么不入耳,可是瞿清已经不在乎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清灵剑,慢慢靠紧身后玉雕。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为他送行的人,竟然是萧炜。
那个曾经因为一点成就和过人天赋就到处嚷嚷要跟自己较量的一界小妖。
“如果你真的被裂魄散形,你知道那是什么后果吗!”
瞿清抬眼,盯着这个他曾经从来没放在心上的妖族小妖,冷冷扯起嘴角露了一笑。
“知道。”他还在不停咳着血,声音被压抑得微弱颤抖,却依然冷冷的,成熟镇静、不近人情,“打散元神灰飞烟灭,再不……再不成仙。”
分形之大刑,他身位上仙列又怎会不知道。
“你!……”
瞿清咳着呕出几大口血来,回想刚才那个笑的动作应该挺难入目的,可是他费尽力气,也没办法再让它好看一点了。
他以手中被血染尽的剑为支撑,颤抖着想爬起来,再看一眼身后的玉雕。
他摸索着试了好多次。
可惜,那高大的身形他望不见了。那玉雕的主人再也护不了他了。
那,就这样吧。
“来……”瞿清好似松了口气,再次抬眼。
萧炜远远看着。
看那个曾经万众景仰的水界之主,那个曾经渡过不知多少人、多少魂灵的上神瞿清。
他曾经解救过落水的孩子;隐在梨花树枝上目送不知情的老人回家;抱着个没睁眼的虎崽子送到深山老林的老虎洞里……
现在却……
全身上下百余处伤。长发染血,黏腻在鲜血、冷汗层层的额头和两颊。
何至于要作乱六界,又何苦跟上天界作对呢。
萧炜不禁一阵心疼。
没来由地。
而后他下意识觉得,大概是怜悯吧。
他在瞿清面前蹲下,听着他几乎快察觉不到的呼吸,手中的匕首正对心口,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瞿清声音更细微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你来吗?”
他一口气缓了很久。要不是萧炜听力过人,他大概也是听不清的。
经瞿清这么一说,萧炜还真愣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听见那个微弱的声音继续下去——
“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
害怕什么?
天帝?
还是将死之际的……你?
萧炜手中结了个印,拍进瞿清心口。有着跟那个印记相像符文的匕首“呲”一声刺了进去。
正对心口。
全然没入。
“唔……”瞿清的手无意识抓握了一下,随即五指很快松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高高在上。不染纤尘。
他缓缓闭了眼。
因为方才的动作,他紧握清灵的手也松了几分,只是手掌依然盖住剑柄,无声宣示着这剑是自己的。
那把剑上,有个小字——
刻得很是干净凝练,一如他这个人。
“清”。
松月夜凉,风泉清听。「1」
蹲久了这会儿猛然起身,萧炜脸色苍白,竟还有些灵根不稳时的头晕目眩。
恍惚半刻,等到视线重新清晰时他才注意到,隔得近了就会发现那座玉雕虽几近完美,却没有五官。
唯有那应该是额头处的中间地方,有一块凹凸起落,雕下一枚形似水滴的印记。
萧炜无意识伸出了手,指尖触上那枚印记的时候给纯色的玉雕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红,他才惊觉自己指尖不知何时带了血。
鲜红的血滴沿着凹槽慢慢流动,由上至下竟填满了整个图案。
显色明晰之后,萧炜看出图案有所差别——
那印记犹如两滴水滴,右边那滴左侧残缺,左侧一小滴,镶嵌其中,整个图案却又像极了火苗。
现在染了血,更像是燃烧着的火势。
瞿清魂消魄散之后,本来就没什么物件摆饰的宫殿里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冷得寒冰三尺,冻凝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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