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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往日笑颜付流水


枝繁叶茂处散着轻微的哼曲儿声,枝桠横七竖八,不慎支入了一缺角处,牵牵扯扯中,参天大树上滑下一顶竹篾斗笠,然而还未脱离开大树几尺,便被一截银丝线给圈了回去,重新盖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风来哥!”郁府侧院围墙处落下一抹朱红,明艳如骄阳。待那人颤颤巍巍终于站稳后才让人看清楚,原来是那萧家大小姐来了。

        偌大的素洁庭院中飞舞着一翩翩身影,与满地尘埃忽起忽落,乍眼间,已将整个院落东西南北四方皆走了一番,最后在正中猛然落下,剑尖回旋一周凌然负于身后。他听闻声响遂侧过身来,看清来人后只淡淡一笑:“鸣烟,为何又是不走正门走院墙?”

        然而四下却寂静了。萧鸣烟盯着郁风来良久没吭得出一声,竟是看痴了。他脸廓棱角变得更加分明,骨骼突出了许多,黑眼圈也稍重了些,使一双深邃眼窝显得更深,整个人已是尽显成熟之态。

        这张脸她有多久没见过了?一年余两日,从他离开南曳城的那天起,她便是数着日子在过。常常有人说,思念越浓,岁月便越显漫长,她也体会到了,思念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过苦涩。可他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对于她的出现,再没有更多的情绪。想到这里,她赶紧摇了摇头将胡乱的思绪甩掉,然后似水明眸一弯:“从正门进还得绕一大圈,这样快些嘛!”

        郁风来仍只是淡淡挂着笑,奈何萧鸣烟自打娘胎以来便话多,在他面前更甚,眼下她便是不在意他什么反应,围着他东瞅瞅,西嗅嗅,左绕一圈:“哎呀风来哥,你好像又瘦了!”

        右绕一圈:“风来哥,你好好闻啊,淡淡的木槿花香味儿你去哪里沾上的?”

        “哇,你这剑刃也更光生了些,是不是能直接剃猪肉啊?”

        郁风来无奈地看着她,果然还是那副样子,一点没变。萧鸣烟打量完了又绕回他身前站好,嘻嘻哈哈地笑道:“一年多没见了,我好想你啊!”

        说着张开手下一秒便要走上去抱他一抱,然而郁风来在上一秒便灵敏地察觉到了她的动机,当即后挪一步,一掌竖在了她月牙湾儿似的眼前,硬声硬气道:“等下,这可不合礼数。”

        萧鸣烟见被拦,柳眉便也一竖:“太小气了吧!以前抱你你都没这样说过!”

        “那是几岁的时候。”

        这句话倒让萧鸣烟一愣,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这许久不见,久得她都已经忘了许多事。由于父辈间交往密切,在各家府邸往来频繁,他们自幼便相识,在同一学堂读书,也时常相约一同习武。郁家子嗣较少,晚辈中又无出女眷,他便将她待作亲生妹妹一般,而在他们孩童时期江湖动乱多发,父辈常日在外奔波杀伐,几个孩子便聚在一起互相给予关爱,于是郁风来,填补了她那段时日所有关于来自男人的关怀和爱护的认知。

        只是当她年满十岁后,身体中有关爱恨情仇的种子渐渐发芽,她对他的依赖不再只是寻求一个大哥哥的护佑、教导和陪伴,而更多的是想看见他、听他的声音、与他在一起,只是他,而不是其他兄长都可以让她产生的想法。甚至有的时候面对他,会突生羞怯之情。她常常在后面望着他背上那把佩剑,某天头脑一热,突然对他说:

        “哥哥,我真希望能做你的佩剑。”

        而郁风来却怔怔道,“怎么了?做人不好吗,要做剑”人?

        “风来哥,我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啊!夫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娘亲说,女子及笄便可婚配,你可愿意做我的夫婿吗?”萧鸣烟那时便睁着一双流波莹莹的大眼睛,恳切并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从那之后,他们俩之间便仿佛隔了一层坚固的纱帘,彼此能看见对方,却掀不开也戳不破,如何也靠不近了。再后面,便是她一直进,他要么定如磐石,要么如方才那般往后挪步,将她的热情尽数拦去。

        对于她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到现在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由于家中女辈偏少,他乏于与异性接触,见到萧鸣烟便如看见了新大陆一般,不断撩拨着他的好奇心,他也亦步亦趋地尝试如何与女子接触,给了她一个男人所有的似水柔情。

        “好,不抱就不抱。”郁风来正踯躅着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萧鸣烟又先行开口,拉着他到一旁石凳坐下,双手托住脸庞,满心好奇地问他:“风来哥,你这一年都去做了些什么呀?”

        郁风来回忆了片刻,道:“去了北方一边陲小城,那里的驻民缺乏开化,好抢掠杀戮野蛮至极,我便是花了这一年时间收服之。”

        “野蛮人?”萧鸣烟专注地听着,奇道:“那你是怎么让他们不野蛮的?”

        郁风来又是想了想,道:“倒也没有改变他们,只是他们技不如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横了。”

        然后许久没等到话音,郁风来不自然地侧眼看去,果然见萧鸣烟一双明眸近在咫尺,从专注地听他说话平缓过渡为专注地看他,十分沉浸。郁风来眼神闪躲了数次,然而再次侧眼看去时,萧鸣烟的脸仍然在那个位置,明目张胆地直视他。

        终于她似是眼睛干涉了,眨了眨道:“风来哥,你还是那么害羞。”

        郁风来本已被她看的全身毛焦火辣,再听她这么一句,登时从石凳上弹了起来:“鸣烟,你你就不能内敛一点吗。”

        萧鸣烟眉头一皱:“对不起。”思索了片刻,她小声道:“可我们已经相熟了那么多年,内敛什么呀?”

        郁风来深吸口气:“礼者,人道之极也。鸣烟,我们虽幼时亲近,但今非昔比,始终男女有别,你”

        萧鸣烟眉头越拢越紧,道:“我明白,如今你我都已长大成人,应该保持些距离。”

        郁风来刚要歇下一口气,却听她又补充道:“但是。止乎礼,发乎情,对你我根本就无法控制嘛!”

        这古语不是这么解释的啊!郁风来语塞,正思索着要怎么好好跟她说明一下正确释义,忽见萧鸣烟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移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般,从石凳上起身移至他面前,两手抓住他的两只臂膀,郑重道:“风来哥,有件事我还是想问。”

        郁风来心一紧,不自觉挣开了她的手。

        萧鸣烟只觉手心一空,一颗心也随之下沉。她眼睫一颤,仍是凭着脑中那股热劲儿鼓起勇气喊道:“郁风来!我还是一直很喜欢你,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如你那般的关爱。如今我已十八,我想问你,你对我到底是什么看法?”

        她深深望着他弯在身后的右臂,目光似是穿过了身体,言辞恳切仍旧怀着期待,静默等待着。

        郁风来抬头看向她,一双明眸光彩熠熠。他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面上神色变幻莫测,恍惚间觉得身子好生沉重,又是不自觉倒退了几步,咬了咬牙,他低声道:“我应当是只把你当作妹妹,并未有其他想法。”

        萧鸣烟那双向来神采奕奕的瞳孔里瞬间闪过了几丝疲乏,她长叹一声抬起头:“好吧,风来哥,难道若非两情相悦,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不该说出口吗。”

        她捏紧了拳头,修长的指甲掐进掌心里,在一声风起呼啸间,消失无影。庭院中静默了良久后,又再次响起舞剑声。

        这一场空欢消弭在了一场匆匆聚散里,古木顶端大分岔上卧躺着的人直起了身,仍是一身灰黑,手中一面青金两色交相辉映的圆镜不断变换着方位,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求而不得’便是这个意思?”章误透过镜面瞧着只剩一具寂寥身影的院落,喃喃自语道。方才她观察着那二人的言语举动,只觉得复杂极了,能得那么一明艳女子的芳心暗许,若是她只怕做梦也要笑醒,怎么那男子还步步后退一拒再拒呢?那姑娘回去可得伤心一阵子了。

        她从树上翻身而下,又绕到另一处院落去,在这郁府暗中搜觅了大半日也并未照出什么鬼魅,那些魔物到底是藏匿得有多深?

        “小姐!”

        侧头望去,别院门墙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奔过了婢女月容的娇小身影。萧玄谋心一颤,立刻大步流星迈了出去,郁千乘见状便也将剑玉放回玉露琼浆池台,跟着赶去。

        月容一边呼喊一边跌跌撞撞追着,而萧鸣烟却是将一切声响都隔绝在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不停地往一个方向奔着。

        疾风袭面,将她头上的血玛瑙珠钗卷落在地,月容连忙上前拾起,拿出腰间绣帕仔细掸去尘土。

        “月容,怎么回事?”

        她只听得后脑上方响起一如印象中那般威严且熟悉的声音,赶紧转过身俯下行礼。

        “回庄主,小姐方才冲回府中,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任何人,奴婢只怕小姐情绪有异样,便一路追来了这里。小姐该是往寝殿去了,这是她掉落的珠钗!”月容又匆匆转头张望了几番,把手中擦拭干净的血玛瑙珠钗呈给萧玄谋。

        萧玄谋接过,便往女儿的寝殿追去,郁千乘与月容也紧随其后。

        萧鸣烟在朱殿琉璃瓦前的一方荷花水榭站定,止不住喘息。满目深黄,一池凋败,浮萍茶菱漂泊浮沉,莲蓬干竭如蜂巢,垂首于水中,枯枝残根纵横错落铺展其下,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牵扯钳制着生机。

        她望得怔愣了,身体不受控制,颓然瘫坐在了池旁。多少光阴一晃而逝,碧色压天时一池英华旁的两小无猜,随着寒来暑往春去秋回、随着那抹艳色的褪落消散一起变得面目全非了。

        “忘却吧,时间从不在人的记忆上留情。”

        她望向池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那倒影启唇低语,声音似流水般轻柔。她愣了一瞬,随即哂笑道:“我也想说忘就忘。”

        颏尖滑落一滴泪,胭粉晕染,荡开一圈涟漪,打散了水中人影。萧玄谋几人赶来院落,见自己女儿确是神态有异,难免忧心忡忡,这番模样他迄今为止从未见过。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萧鸣烟,忙问:“孩子,出了什么事?”

        萧鸣烟直直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不发言语,似乎全然未意识到身旁来了人。待萧玄谋焦急地正要再发声时,她终于抬起头望向他,眼中已汇聚成了汪洋,水波盈盈流动,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

        “爹”她倒向萧玄谋怀中,紧紧抓着他厚实的臂膀,娇柔的身躯阵阵抽搐,向最亲近的人宣泄传达她深心中藏匿的所有愁绪。月容在一旁亦是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用袖口压着声音抽泣,心随着小姐的哭声一阵阵的疼,她从未见自家小姐如此痛哭过!

        萧玄谋感知着女儿的难过,他的眉头随着萧鸣烟的抽噎一阵比一阵更为紧蹙,他轻轻拍打她的头,像曾经怀抱着襁褓中的娇小躯体一般,哄着哄着她便会破涕为笑。

        然而现下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任女儿哭泣。

        郁千乘在一旁看着,沉思默想。忽然间如梦初醒,他轻声开口,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难道与风来有关?鸣烟莫哭,待伯伯回去仔细问问他的心意。”语毕,便向萧玄谋拱手持别。

        …

        “我已照你吩咐与他说了。”面对着前方赫然显现的黑影,郁千乘顿住身形,一手缓慢负至身后,淡淡开口。

        身处距郁家府邸几里开外的小树林中,那抹黑影踩着满地枯草虚浮几步,着一身衣长及地的宽大斗篷,遮住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颜色,只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泛着异样的蜡白。

        “好,接下来你要做的便是取得那剑玉,将它据为己有。”那黑影升起尖利的声音,仍背对着郁千乘,低低发笑,如满是锈迹的齿轮贴合转动。

        郁千乘身躯一震,盯向前方幽深如洞窟的飘然背影,目光似若针刺极强地穿透了过去。

        黑影的笑声陡然放大,长久持续不断,在郁千乘的耳廓轰炸开来,嗡嗡作响:“这是什么眼神?别说你没有怀揣这份心思,在我面前何必道貌岸然呢。”

        那黑影继续道:“剑玉的威力不用我多说,单凭它你或许还可取得向往已久的武魂之力,称霸天下指日可待,你难道甘心这份肥美的果实被其他人摘去?”

        “你没多少时间了,混迹武林不是你死便是他活,谈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惟不求利者为无害,你如此地位该做何选择,你比我清楚。”

        沉重话音叠叠落下,前方的黑影瞬间消散作云雾,不留下一丝痕迹。独留郁千乘脑中轰鸣连连,百般思绪流窜,他当即加快回府步伐,不再作多余的停留。

        郁府大门敞开,郁千乘直奔大堂,而大堂之中早已站立着一亭然身影,静侯了他多时。

        郁风来听闻脚步声立即转身,两侧唇角一提:“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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