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录音
卓灵雨挂完盐水,去工作台找护士拔针,周怀远才姗姗来迟。
——如果说之前那双哭红的眼睛让栗言心里猛然一揪,隐约有些动摇,那么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抵会打消她对卓灵雨的所有猜疑。
凌晨三点。
趁卓灵雨还在窗口排队拿药,栗言瞥眼时间,去医院外的便利店买水。
等回来时,周怀远不认识她,没多注意,卓灵雨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脑袋。
少年的眼眶依旧捎红,可眼泪早就止住,那些泪痕在青紫的伤口和淤痕旁并不明显。
栗言拧开矿泉水,抿了一口,顺势坐到拐角长椅上。
她看着这对师生,也好奇周怀远的态度,是否真的如卓灵雨所说,一碗水端不平。
医院走廊里,周怀远翻看完所有单子,也查阅了所有来自警局或医院的通报。
他穿着藏青色的冲锋衣,整个人略显憔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
周怀远对着卓灵雨稍一点头:“现在几点?”
“三、三点。”卓灵雨瞄了眼手机,回答得颇为局促。
“你父母呢?为什么不来?”周怀远放下病历单,又轻飘飘问了句,“你自己清楚的吧?”
并非关切的问候,尾调拖长,语气带讽,和友善实在不沾边。
栗言听得有点迟疑。
以前她也是个爱惹事的,没少挨过骂,但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着实是有些吓人。
卓灵雨嚅嗫道:“他们不,不在b市……”
周怀远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他说,“就算有能力,应该也是不会来。”
周怀远问:“事发之后,有和父母通过话吗?”
卓灵雨没敢抬眼,只低头承认:“……有。”
“都说了些什么?”周怀远说,“别再惹是生非,别再无理取闹——是吗?”
栗言一愣,下意识地往他们方向看去一眼。
她只觉得周怀远说起话来句句带刺,态度差到让人摸不着头脑。
面对一个被打到医院挂水的学生——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一个成天喊打喊杀的混世魔王,可他作为老师,伤势和缘由,好歹问一个吧?这个态度究竟是在干什么?
周怀远方才那模样,与先前电话沟通时沉稳细致的形象实在大相径庭。
但结合现有的信息,只能通向一个结论:卓灵雨所言非虚。
见卓灵雨久久不答,一颗脑袋越垂越低,周怀远又问他:“警察也出动了?你怎么说的?”
“我说是我自己摔的。”卓灵雨的声音愈发低哑。
闻言,周怀远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你看,你这不是会说话吗?”他拍了拍卓灵雨的肩膀,“你已经知道不能乱说话,也不能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这很好。还有一年,好聚好散。”
说完,他把单子都塞回卓灵雨手中,又对着他点点下巴,“既然问题不大,那我就先走了。”
‘问题不大……?’栗言在心里冷嗤一气,‘也是,和你比起来,这些伤势确实问题不大,因为你这个班主任才问题最大!’
就在她要坐不住的前一秒,先前敢怒不敢言的卓灵雨忽然也拔高了音量:“可你们都知道,打我的人是林……”
“卓灵雨。”
赶在走廊有人把注意力投过来前,周怀远冷冷开口,截住他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却也暗含一种无所顾虑的随意。“马上升高三,再一年你们就毕业了。林靖宸早就不住校了,教室里的座位我也把你们调成最远的距离……你还想怎么样?你总说他有暴力行径,可又给不出切实证据,不是吗?”
“我、我有啊。”卓灵雨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他有些慌乱地打开手机,找到一个录音文件。
栗言隔得远,听他二人对话已有些吃力,如今这个夹着窸窣杂音的录音早就超出她的感官范围了。
毕竟是偷听,栗言不敢现出太大幅度,只能看见周怀远听完以后那抹毫不在意的轻笑。
“这能说明什么?”周怀远反问,“他也没说什么怪异的话吧?卓灵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特立独行?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不合群的觉悟,才会有这些举动吗?”
卓灵雨一愣:“什……”
“我觉得,你也没给警察或者赵老师听这个吧。”周怀远拉近一步,点着他的手机屏幕,“那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这个录音,毫无用处。”
“删掉。”周怀远说。
栗言心里一惊,本要抬头,却隐约感受到周怀远往她方向瞧了一眼。她下意识别过脸,瞥向手机。
她打开的录音软件正在工作中。
周怀远四处扫了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再转回头,看着面前的学生,深吸一口气。
“退一万步讲,你不惹他不就完了吗?一年时间,毕业就各奔西东,都心平气和一点,行不行?”
…
凌晨时间,门诊部里依旧灯火盈盈。
有白衣的护士推着器具车经过,也有病人蹒跚而行。
栗言看着卓灵雨把药物和各项单子都塞进一个塑料袋,又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她一动不动,神情瞧得卓灵雨发怵。
她咬了一颗棒棒糖,却仿佛正叼着一支载满云雾的烟,隔着白烟,幽幽眄着他。
对视一眼,栗言将硬糖咬碎。
“嘎吱”一声,清脆也渗人。
她把塑料棒在手里对折,抬起眼:“录音真删了?”
卓灵雨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拿起手机,迅速调到聊天界面,点开文件传输。
“他只检查了录音软件和回收站,但我还不至于那么蠢,真的删掉。”他闷闷地说,“可周怀远说得也没错,这个录音……真的不能说明什么东西。”
录音看着他点开录音文件。
只有几秒,背景音凌乱,像是急匆匆录下来的。
里面的人声语调嘲讽,声音有些变形,栗言听不确切,只知道绝不是好话。
“娘娘腔……让我……你……”
她不由得凑近一些。
卓灵雨没打住,又放了一遍,栗言靠在旁边,贴近手机,再瞥了眼文件发送的时间。
三小时前,那就是零点左右。
内容是“娘娘腔,让我来看看,你今天出门穿得有多漂亮?”。
最后两个字语调咬得奇异,显出一种猥琐的调笑。
第三次,卓灵雨没再放。面对栗言的目光,他只是低垂着眼,不说话。
栗言“啧”了声,垂在口袋里的手捻着一张糖纸,徐徐碾平又折起。
终于,她将糖纸被拧成一团,随意丢进两米开外的垃圾篓。
栗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怕他?”
“谁?”
“周怀远。”
“我……学生怕老师,不是必然的吗?”
栗言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求助赵宛歌?”她说,“我倒是有她的电话,你如果需要……”
出她意料,卓灵雨拒绝得干脆。
他环抱住双臂,说:“算了吧。”
“什么?这怎么能算了?”栗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刚刚周怀远的话我也录下来了,他这个态度就是很有问题啊。虽然录音不能作为切实证据,但是我们……”
“但是,算了吧。”卓灵雨别过脸,吸了吸鼻子,眼眶又开始透红,“算了吧,就像周怀……周老师说的,一年半,熬过去就好了。”
栗言狠狠瞪他一眼,语气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懊恼。
“卓灵雨,你想一想,你今天甚至都不在学校,却依旧被他打了。那你这个寒假,真的安全吗?”她问,“毕竟,只要有一次作恶没受到惩罚,那他们大概率会变本加厉。况且他已经游离于处罚外太久太久了——你说这一年熬过就散了,但他真的会放过你吗?”
卓灵雨只说:“我不知道。”
“就现在的情况,你们班主任问题也很大。你要是需要帮助,我真的可以……”
卓灵雨却将她打断,抬起头,还是那句话:“算了吧。”
真的算了吗?
那如果算了,为什么又要在最开始,向她这个陌生人倾诉那么多呢?
栗言突然感觉到一丝颓丧。
她看着卓灵雨,只觉得这人怪别扭的,明明想反抗,此时却又摆出这种尤其消极的态度;好像想干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不愿意。
伸出援助之手固然重要,可当事人的态度往往更有决定性的力量。
走出医院大厅,栗言拢了拢衣领。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向。”
星稀夜深,白日车水马龙的城市在此刻终于显出宁静。
卓灵雨沿着水泥小路走,栗言便陪在他身后,站在马路一侧,双手插兜。
“姐姐……”卓灵雨忽而出声,“我们能做朋友吗?”
栗言闻言,也只抿抿嘴巴:“随你。”
她还在为卓灵雨与世无争的心态感到不满,此时的语气着实一般。
卓灵雨又问:“姐姐,你是大学生吗?”
栗言下意识地抬头:“你不知道吗?”
“呃,我怎么会知道?”
“这样吗。但其实……”栗言顿了顿,放缓语气,“我总有一种直觉,你是已经知道我这个人了,才和我相遇的。”
卓灵雨慢半拍地转回头。
他的身量比栗言略高一些,但栗言的靴子有跟,二人站在一起,勉强平视。
栗言只是盯着她,面色平静,眼神却凛厉,像是要把他眼底的所有情绪都筛查个透。
但这份猜疑也并非凭之无物——毕竟他二人间的联系实在太巧,巧到令人生疑。
哪能这么凑巧,逛商场时见义勇为的陌生人居然是同一学校管理层老师的挚交?况且这还是一个正遭了不公正待遇的学生。
就好像是他深陷泥潭无法自救,转而把她当成场外援助。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说明他还想方设法要解决问题。
可目前来看,他根本毫无自救的意向。
而此时此刻,卓灵雨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前认识?还是指我关注你很久?”
被他这么说,栗言听着也觉得有些许荒谬。“……倒也不是。”她扶着额头,换了种问法,“你知道许嘉宁吗?”
“许嘉宁?”卓灵雨转回头,悠悠把这个名字重复一遍,“是我们年级的吗,好像没有听说过……是楼上实验班的吧?那几个班我不太熟。”
栗言没放过他脸上任何微表情,可左右思索,也只觉得他那份茫然不似作伪。
她故意模糊了“许嘉宁”的身份,就是想看他的下意识反应;但这种手段也只能用作检测或核实,没办法作为证据。
卓灵雨是高二生,许嘉宁也不管他们年级,不认识正常。栗言上学那会儿,自己年级里几个老师都认不全。
终于,她踢开水泥地边一粒小石子。
“好吧。”她无所谓地说。
卓灵雨追问:“许嘉宁怎么了呢?”
“没怎么。”栗言没好气。
卓灵雨‘哦’了声,转而再锲而不舍地发问:“所以,姐姐是大学生吗?”
栗言敷衍道:“嗯。”
“是c大吗?f大吗?还是……哇,不会是b大吧?”
栗言问他:“为什么不会?”
大概是觉得之前栗言的那几应答实在不算友善,卓灵雨有意缓和气氛,又顺势开始吐彩虹泡泡:“觉得姐姐很漂亮,像艺考生,走表演专业的那种。”
这种说法听几次还有新奇,听多了也会嫌烦。
栗言没什么想法,就也没搭话,只含糊“哦”了声。
卓灵雨又问:“所以姐姐真的是b大的学生吗?”
栗言点头。
卓灵雨亮着一双细长漂亮的眼睛:“那,姐姐可以带我……”
感觉他要开始提要求,栗言一挑眉,先发制人:“不可以。”
“我还没说是什么啊。”卓灵雨的眼神一暗,拧着眉毛,明显很受伤。
先前哭了太久,他眼眶外的红肿还未退彻底,脸上伤痕被药水覆盖,仔细一看,确实可怜。
栗言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随意脾性,对着卓灵雨也摆出一个恶劣的笑,“要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她条件谈得慢条斯理,“但得先付定金。不谈钱的话,会伤感情。”
看着卓灵雨黯然神伤,她忽然有一种欺负傻子的罪恶感。
毕竟年纪不大,男生此刻也只是幼稚地撅起嘴巴,以示抗议。
“谈钱才伤感情呢。”
栗言轻声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自己与卓灵雨之间的关系,她有想过要帮忙,可这份助人的热情也不算太多,很有可能过一段时间就消散了;而卓灵雨又是个纠结的人,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应该开始自救。
他们大概是朋友关系。
夜里无风,明月寂静,二人的脚步声便显出些落落空响。
栗言手揣在兜里,刚要问卓灵雨的去向,就听口袋里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
舒伯特的《serenade(小夜曲)》,初中时她自己演奏的,又臭屁录下来,当成几个亲近者的手机铃声。
后来更新了通讯录,她也不再用这个铃声;但先前设置的,也没特意去改动。
唐臻离世,柏书弈与她断了来往;在b市这些年,除了偶尔栗佳倩来慰问几句的时候能听到这个铃声,栗言很少与这段琴音相遇。
是以在拿起手机前,她心里忽而升起一种陌生且诧异的情绪。
等看到屏幕上一板一眼的“柏书弈”三个字,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栗言摁下接听。
“还在医院?”
柏书弈的声音依旧淡然恬静,也没有任何情绪。
“不是,已经出……”栗言下意识地一愣,等想起来之前的约定,又猛然有些心虚,用眼角余光撇了眼卓灵雨,“哦哦,已经在往回走了。”
她反问柏书弈:“啊,对了,你一直没睡吗?”
“睡不着。”柏书弈控诉得委婉,“那个醒酒药,里面应该含有□□。”
栗言干巴巴笑了笑,有些抱歉。确实是她欠考虑,只想着早些喝就能更早减轻酒精伤害,却忘了一般醒酒药都附赠提神醒脑的功效。
“不好意思,疏忽了。”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越走越低,“我好像老是大晚上的给你灌醒酒药……”
也不知道柏书弈听没听清后半句。他只是又问了一遍:“现在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栗言唉声叹气,又挪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你等下怎么安排?”
“回校。”
“这么快就回去啦?觉都没睡。”她说,“居然不再住几天,我看他们也给你准备客房了。”
“菠萝没人管。”
柏书弈依然答得简单。
“那你等等我,我现在往回走,肯定赶在他们起床前回来。”
柏书弈没再多问,只说:“好。”
挂掉电话,身后的男生忽然问:“是之前商场和你一起买东西的那个哥哥吗?”
栗言把手机放回口袋,点点头。
卓灵雨又问:“你们在同居吗?”
——?!
栗言被问得一愣,双耳猛然有些烧红。
“只是今天一天!很多人一起住的。”她下意识地摇头,搬出一些支撑数据,“有我的好朋友,还有我导师……”
“你们不是情侣吗?”卓灵雨眨眨眼睛。
栗言立马否认:“当然不是!”
“那是你不喜欢他吗?”
栗言歪起头:“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能跨年的时候吃一起住一起,那基本的关系结构是有的。凌晨还在打电话催你回去,那一定很有好感,朋友以上,说明感情基础也是有的。”卓灵雨却不搭理她的疑问,自顾自掰着手指头,“毕竟单看外貌,二位都不是需要单相思的人……”
他话锋一转。
“所以,是姐姐不喜欢他吧?”
虽然很想打断这人漫无边际的猜测,但栗言却对他得出的结论有些介怀。她并不想让这个误会发酵,所以出言否认时也带着一丝坚定:“不是。”
卓灵雨说:“那就是你们之间出什么事情了,导致心存芥蒂。”
栗言在心里感叹眼前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面上却依旧凶巴巴:“不要打探这么多私事。”
“我也想了解一下姐姐的事情嘛……别人我又没见过……”
栗言却不顺着他的思路走,反而有意岔开话题:“你怎么回去?”
“打了车,”卓灵雨晃了下手机,“快到了。”
栗言:“行。”
深冬的夜色浓稠,即便是已近清晨的时间,夜空也依旧沉闷。
临别前,卓灵雨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对着栗言猛一挥手:“姐姐再见!”
栗言迟疑地伸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矫情,听着这声“姐姐”总觉得一阵别扭。但言而总之,她也并不打算继维持温文尔雅的假相,于是直言道:“别叫我姐姐。叫我名字,栗言。”
卓灵雨问:“哪两个字?”
“栗子的栗,语言的言。”
“好的,栗言。”卓灵雨笑得端庄,“虽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但还是要说再见。”
“还有,新年快乐。”
栗言闻声,微微勾起唇角。
“嗯,新年快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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