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头对案
再进到会客室里的时候，里面几个辅科老师已经走了。高二（8）班的语数外三位老师以及赵宛歌这位年级组长倒都还坐在桌前。
周怀远即英语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
另三位涉事的男生挨在最后。
赵宛歌见栗言来了，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而卓灵雨依旧待在茶水间。
栗言离开的时候，他刚醒过来，坐在窗边，对着一片夜色发呆。
像是沉寂进夜里。
为了让他的情绪能保持稳定，也征求了个人意见，朱韶让他留在这里，并递给他一个呼叫按键。
‘你有资格在任意时间中断这次调查，只要有让你不适的地方，你都可以提出质疑，也可以选择拒绝观看’，按卓灵雨的说法，这是朱韶的原话。
栗言对着他点点头：“希望这次的结果不会让你失望。”
卓灵雨笑说：“谢谢。”
等转回头，栗言这才发现，这会客室好像一间审讯室，只卓灵雨一人坐在外面，靠一面单面玻璃，窥察这一切。
她皱起眉，总觉得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正对面，林靖宸不咸不淡地瞥来一眼。
他吊儿郎当地抖着腿，直到朱韶回到圆桌前，才又正襟危坐起来。
“朱校长好啊。”
单听语气，林靖宸好像全无被兴师问罪的自觉。
朱韶却没有任何表示，径直坐回座位。
栗言抬眼望去，竟看几位任科老师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而林靖宸依旧气定神闲。
纯靠之前在小巷子里的接触，栗言以为他不过一个纸老虎，没想到此时此刻——分明是被当成众矢之的的境遇——他语气也丝毫不悬浮，反而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嚣张。
便会让人心生错觉，好像他不过一个热心的旁观者，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走个过场。
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态度，就仿佛自己真的坐拥什么别人碰不得的大背景。
——难怪能吓到卓灵雨，让他连告状都畏缩。
见朱韶不冷不热，林靖宸拖着旋转椅，拉近一些距离。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套近乎：“校长，我们见过面的。在之前那个饭……”
“嗯，确实见过面。”
朱韶笑着打断他的话，“全校所有学生我都见过面。只要能见一眼，下一次再见我就不会对错人。”
“嗯？”林靖宸一挑眉，“我不是那个意……”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朱韶屈指叩了叩桌面，笑问，“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啊？”
朱韶于是耐心解释：“学场不是官场，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那怎么配当老师？”
栗言盯着林靖宸的神色，本以为他会木讷一会儿，却不想这人仅仅呆愣一秒钟，随即耸了耸肩膀，语气毫不在意：“那好吧。”
甚至还干笑几声。
恰此时，许嘉宁从楼梯口的文印室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叠文件册子。
她把册子递给朱韶。
朱韶接过，却也没有急着翻阅，只又叩了叩桌面，对所有人说：“各位面前都有笔电，所有汇总都在里面。都看看吧。”
几位老师都应声说好，三位学生没什么声响。
林靖宸甚至连电脑都没碰。
朱韶并不在意，最先翻看两份病历，再对赵宛歌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二月一日——哦，除夕夜呢。全身多处轻伤，颧骨大面积重度擦伤，手腕四处划痕，两瓶盐水，一针破伤风针。赵宛歌，你记性挺不错。”
“……校长。”赵宛歌当然知道，朱韶这话并非是在真的认同。
朱韶没再发话，又拎起另一份病历，仔细查阅起来。
二十分钟后，她抬起头，“都看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看完了。”高二（8）班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各自摸了摸额角的冷汗。
朱韶在电脑上调出今天的一些现场照片，也有民事诉讼条例和报警回执单。最终，她将屏幕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几个小时前，栗言站在平房屋顶上拍摄的，也被当作重要证据展示出来；照片色调极暗，但能看清是三个人围着一个人，除了林靖宸，另外三人都穿着校服。
“还是看这个最直观。”朱韶将电脑屏幕背向自己，把照片展示给其余人观看，又点着里面四个人，分别报出名字。
“霸凌现场。”她点了点屏幕，又指了指手边的纸质病历，“霸凌结果。”
“说说？”朱韶把视线投向肇事的三个人，像是期待他们的回答。
其余二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林靖宸眯起眼睛，课堂回答似的举起手来：“我有异议。”
朱韶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林靖宸收敛了笑意。
“说出来你们大概不信，但我只陈述事实。”他神态自如，“二月那次与我无关。至于今天，最重那几个伤痕，也都不是我们打的。”
有老师闻言一愣，不由得跟着发问：“那是谁？”
林靖宸一挑眉，未答，所有人的视线却不约而同地落到那两个跟班身上。
“不、不是我们！”相比于林靖宸的随意，他们显然要更加无措。
他们惊慌失措地说：“虽然很诡异……但是……是卓灵雨……”
栗言手撑在桌边，身子微微前倾，“卓灵雨怎么了？”
“我的主张是，”林靖宸悠悠接道，“卓灵雨这个人有自残倾向。”
“哈？什么？”
栗言几乎失去了控制语气的能力。
“我的意思是，”林靖宸却一点儿不在乎这个质疑，继续了他的论断，“这些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
栗言气极反笑：“你别太……”
“老师——林靖宸说得是真的！我们都可以作证！”那两个跟班这时候倒团结起来了，异口同声将栗言的话打断。
语数老师低着头当鸵鸟，周怀远静观这场闹剧。
赵宛歌盯着屏幕，指甲嵌进手心，只觉得如坐针毡。
终于，她缓了缓神，问道：“那这照片你们怎么解释？”
林靖宸依然那副毫无惧意的模样：“这些照片除了能说明我在场，还能说明什么？”说着，他顺带还指了指栗言，漫不经心道，“怎么没人说是她打的？是吧？”
栗言耐不住性子，骂了一句“胡搅蛮缠”。
“再说，”林靖宸继续问，“你亲眼看到我打他了？反正吧，我是不觉得这照片能证明什么。”
“我的态度呢，就是这样。除了这个问题。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等过几天我家那个律师来了，就是你们和他对接啦。”
栗言算是听明白了。
没人亲眼看到，林靖宸便顺理成章地一口否认；而倘若有人亲眼所见，他也依然持这份“你看我不爽所以你编排我”的态度。
总之不论怎样，他概不承认霸凌事实。
如果这是警察局，那么他这种耍无赖的办法一定行不通。
可这是学校。
他们的关系并非审讯者与被审讯者，只是师生；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依然陷于人情局里。
只要他一直保持这种否认，再丢出“律师”这一保护伞，那今天的调查就休想拿出结果。
栗言无意识地瞥了眼朱韶，却发现对方也抬起眼。
“解释一下这些聊天记录，还有这份录音。”朱韶说。
栗言隐隐皱起眉。她看过那些聊天记录，里面威胁贬低的话很多，但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语气。
对林靖宸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来说，杀伤力并不会太强。
果然林靖宸点开文件后只瞄了一眼，立刻又大剌剌地坐回位置。“这些算什么？不就是男生之间最、正、常、不、过的聊天方式吗？”他说着，又指了指两个跟班，“我和那俩聊天也这个德行啊。”
“再说，这些截图都是卓灵雨提供的吧？那他当然会截取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啊，比如说我最强势的一些话，结合他最弱势的那些回答……喂，我说真的，要不要看看我和他之间更完整的聊天记录？他对我说话也很不客气呢。”
他开始摆弄手机，又叨叨，“我承认，我这人平时说话是有点没轻没重，但对谁都一样，总不能因此说我就是语言霸凌吧？那我把我周围人都霸凌了？哈哈，这不成吧。”
周怀远一拍桌子：“林靖宸，请你态度端正一点。”
朱韶却对他摆了摆手，反倒面向林靖宸，“给我看看。”
林靖宸把手机留在聊天界面，递过来。
瞥见那副无所谓的神情，栗言的心里沉了一大片。
聊天记录不多，一划就到头。
但两个人的恶语相向程度确实可称作‘旗鼓相当’。
边看着，林靖宸还不忘煽风点火地嘲笑几句：“你看，老师同学们，拿这些记录当证据，明显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朱韶也意识到问题所在，把手机还回去，又点开笔电录音，“这个录音呢？”
‘娘娘腔，让我来看看，你今天出门穿得有多漂亮？’
在触到最前面几个字的时候，栗言猛然抬起头。
她没想到卓灵雨会把这份录音也交给朱韶。
随着这份录音的播放，周围人看林靖宸的态度又是一变。
数学老师明知故问：“林靖宸，这是你的声音吧？”
岂料林靖宸答得一点儿不含糊：“是啊。”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想我说什么？”林靖宸竟反问，“我不是说了吗，我这人说话就这样。”
“……”数学老师一噎。
“再说，不合适的举动和衣服，难道不本就该做好被嘲笑的准备吗？哪知道他这么脆弱啊，嘲笑几句就会心神不宁，然后从自己踩空摔下来。”
说着，他忽然身子前倾，手肘撑上圆桌，懒洋洋道，“对了，你们知道他当天穿了什么吗？”
数学老师微微愣怔，被他带着跑偏，“穿了什么？”
“格—子—裙——”林靖宸拉长声调，再猛地一收，“可不就是穿得很漂—亮吗？”
“啧。真别说，要换你们看见，未必不会像我一样乱说话吧。”
数学老师犹疑一刻，转而清了清嗓子：“穿就穿了，你没必要因此对他有什么偏见。”
栗言却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态度已经有一些不坚定；这份不坚定并非是对卓灵雨有了猜忌，纯粹是因为诧异。
但气氛已经被林靖宸带偏了。
语文老师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此刻已将神色里的惊异化为嫌恶。
窥着他们的表情，林靖宸又绽出一个嚣张笑容。
“你们看，这也能被当作是这人得了精神病的一个佐证，对吧？”
栗言握紧拳头，刚要开口，却是最中间的朱韶发话打断。
“——林靖宸。”
“你有保持缄默的权利。”她说，“但也得明确，你现在说的所有话如果和事实相悖，一定会对你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
林靖宸耸耸肩膀，“我知道。但我说的全实话。”
显然，他还是坚持自己那份荒谬绝伦的说法。
“那你指认卓灵雨是精神病也是实话？”
“……哦，那个只是猜测。”林靖宸的态度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但很快恢复如初。
朱韶说：“希望你实事求是。”
林靖宸嘿嘿一笑：“好，好，那我不说了就是。”
这一刻起，栗言才真正意识到这次调查最艰难的地方。
不仅仅是林靖宸这样混不吝的态度，就连几位老师之间，甚至都没有统一战线。
语文老师恢复那种与己无关、明哲保身的态度，周怀远更不必说。
至于许嘉宁……
栗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她的方向掷去一眼。
却见许嘉宁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栗言顿时被一种无力感淹没。
笔电里那么多文件，每一份都是泣血的经历。
现在是卓灵雨把伤口扒开来给他们看；可四十分钟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
手机的呼吸灯忽然闪烁了一下。
栗言眉心一跳，划开屏幕，便看见许嘉宁的消息。
【或许今晚很难解决问题。等到了法庭上，林含玉给林靖宸请的律师只会更难对付。】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栗言心中生出太多太多懊恼，指尖在键盘上犹豫，打一段了又全部删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
她的视线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飘着。
证据……
就算不能直接证明霸凌，就算是为了让调查正常推进，眼下也需要一个能明确立场的证据来定心。
栗言翻着自己的文件档案，指腹在几张漆黑照片上挪动。
霸凌……能侧面证明霸凌的……
瞄到一个录音文件，她忽然一个激灵低下头。
——年夜那天的医院里，周怀远对卓灵雨说教时，她录下的那份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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