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算日和雪白纱布
雨点打在伞面上,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栗言将视线缓慢地上移。
——却在对上那人眼睛时,差点儿要站不稳。
“你也……在这里?”她扯扯嘴角,笑得生硬。
像是忘了二人几个小时前尚见过面一般,栗言只想,原来今天是清算日吗?
柏书弈轻飘飘瞥来一眼,将伞又往前一带:“走了。”
于是宽大的黑伞将二人一同笼罩。
栗言却慢半拍地嚼着他的话。
走?……走去哪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舞台上忘词的歌手,台下围观者众,而头顶的提词器还处在“待开机”状态。
等神志终于各就其位,柏书弈早就拽住她的肩膀,朝站台外走出几步。
车站外是一辆出租车,双跳灯一闪一闪,浸在此刻的雨雾里,像一尾潜在水下的金鱼。
“你这是……特意来找我的?”栗言有些犹豫地望过去。
裹着雾气的车窗上漆黑一片,隔开她的视线。
柏书弈没说话,沉着脸给她开了后座的门。
栗言权当他是默认。
可再刚等她往后座里头挪着,却见车外的男人撑伞退开一步,似是要把车门合上。
栗言下意识地抵住后座车门:“等,等一下!”
随着柏书弈猛然顿住的脚步,伞缘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透亮的弧线。
栗言斜撑在后座,有些不好意思地嚅嗫道:“不一起坐后排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门外的柏书弈这才收了伞,又把车门打开。
挪位置的时候,栗言能察觉到驾驶位上的司机正通过后视镜打量着他们。
在和栗言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司机清了清嗓子,有些犹疑地问道:“你是附中的学生?”
栗言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她的右侧,柏书弈低头系着安全带。没参与话题。
“嗯……我听说附中今天出事儿了。”黑暗里,司机看着女生,欲言又止似的。
终于,司机从阻隔板下拿出一包抽纸,“擦擦吧。”
“谢谢你!不过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栗言笑着答谢,象征性抽了两张。
“那就好。”司机把纸收回隔板,对着手机调出导航,又问,“再去哪儿?”
“去……”栗言下意识地要说‘b大’。
柏书弈却说:“去医院。靠近大学城的那个。”
司机应声换档。
车缓缓加速,窗外景色随春雨变得模糊。
“——后脑感觉怎么样?”
“——我碰见你妈了。”
后座的两个人同时开口。
“……”他们尴尬地相视一眼,沉默片刻。
再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我妈?”
“——还行吧,没再……”
栗言没忍住,屈指搭在鼻翼,别开脸笑了一声。
“没再痛了。”她看向窗外,说,“就是淋了雨不太舒服。”
“淋了雨,不太舒服。”男生却冷笑着重复一遍,“你衬衫领子上有血迹,知道吗?”
栗言一愣,下意识低下头,“有吗……”
柏书弈提醒道:“后背。”
栗言心虚地捋着头发。
她耸了耸肩膀,“本来领子就高,蹭到……也在所难免嘛。反正没感觉了。”
柏书弈没接话,只提起座椅旁的背包,递来一小包东西:“药房里买的,还有得多。都没拆。”
止痛喷雾,碘酒和棉球;雪白纱布装在透明袋子里,像个方方正正的小帕子。
栗言问他:“为什么给我?你医学生诶,平时说不定也用得上啊。”
柏书弈顿了几秒再开口,神色却像是有些无语:“你不是按着账单把钱全转了?”
“……哦。”栗言木木地把东西放在腿上,小声喃喃,“但你也没收帐啊。”
柏书弈没理最后一句。他前后拍拍自己的书包,问道:“你说碰见柏浅了?”
“哦对。”栗言挺直脊背,“她好像是和那个领导组一起来的。你们两个都在b市,不见一面吗?”
柏书弈明显兴致缺缺:“该见的时候总会见到。”下一秒,他把手搭在后座,面向栗言,单刀直入地问,“你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就,在附中遇见你妈妈了啊。”
“……还以为什么大事。”柏书弈一挑眉,话锋便一转,“卓灵雨的事情处理完了?”
“算是吧。”栗言含糊着说。
“那就是没有。”柏书弈移开目光,漫不经心,“看来你到时候还是得常来这里?”
“……”栗言却摇了头,“不会再来了。”
柏书弈:“嗯?”
栗言垂下眼,“你的猜想是对的。”
她指之前柏书弈认为卓灵雨所言所行皆有预谋的猜想。
柏书弈笑了声,却不出声。
“但我也会想,同样是本科刚毕业的年纪,为什么差距那么大。高中时许嘉宁对我的开导……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七中那个心理咨询室,基本上可以说是……”
栗言絮絮叨叨说着,抬头看向着前方,稍作停顿,又朝后说下去,“我当时唯一能喘口气,再静下心去,厘清那些事情……的地方了。但眼下,我对卓灵雨……”
“栗言,你的意思是。”柏书弈却慢条斯理地打断她,“那份‘心理咨询’是你那段时间的全部精神支柱?”
栗言耷拉着脑袋:“心理上,也差不多吧。”
虽然‘全部精神支柱’说得有点儿过了。
柏书弈隐约一挑眉,右手肘撑在车窗旁,似笑非笑:“所以……你该不会觉得,找了心理咨询就等同于‘万事大吉’吧?”
他指尖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原来你们心理比我们生物医学还不讲究,都没有‘自救’这个概念的?”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栗言猛然转回头,皱眉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有些不快地挪开眼,但还是承认道,“我处理得非常差劲。”
柏书弈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无端笑了一声。
但分明似笑似讽。
“我没听错吧?他别有用心地找到你,利用你;你全心全意帮他,仁至义尽。现在却还在苦恼自己不够好……”他语气里透着寒意,“栗言,这算不算做慈善?”
“喂!你这话也太过……”
栗言反驳的话还未说完,下一霎,本平稳加速的车子猛然刹住!
司机没选好车道,夜雾朦胧,车子竟一头栽进水坑!
——紧急刹车突如其来,最受罪的就是后座乘客。
栗言整个人往前一栽。
可意料之内的碰撞却没有到来。
一副温热的掌心虚扶住她前额,挡在她与主驾驶位的座椅之间。
是柏书弈稳住了她的身形。
栗言下意识伸出手。
青年的手背温热,她的指尖却沁凉无比;相触时,她仿佛落进一片暖阳。
于是越过极寒的鸟雀,在此刻搭上一抹初春的风。
出租车前座,司机不好意思地向他们道歉:“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安全带都系了吧?都没事儿吧?”
栗言条件反射地回了句‘没事’。
柏书弈松了手,瞥她一眼,却没有移开身子。
甚至是更近了一些。
栗言脑子迷迷糊糊,只觉得眼前一暗,独属于某人的温暖气息便将她包裹。
黑发柔软,在她眉边悄然一落,隐约捎来薄荷香气,凛冽清新。
但如此接触,也仅仅只是一个瞬间。
下一瞬,她的视野又亮了起来。
栗言听见‘卡擦’一声。
柏书弈垂下眼,找着座位缝隙里的卡扣插头,替她扣了安全带。
“对不起,我确实是说得太过。”他淡淡道,“但我只是想告诉你。”
“可以反思,但不要怀疑自己,更不要否认自己。甚至……栗言,倘若单看这件事情,你并没有反思的必要。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说着,忽而抬起手,大概是要安慰,又像是不自觉的举措。
可刚触到栗言的目光,他猛然顿住,尴尬地挪开眼。
指尖凭空挥舞一瞬,又屈起,抵在唇间。他清了清嗓子,说:“虽然心理咨询的课题,我了解得并不算太多。”
“但我始终认为……”
柏书弈眸色深深。
栗言却忽然在他背后的车窗上见到一片亮色。
月光皎洁,将厚重的云层穿透。
夜色便随之澄澈起来。
雨不再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学识扎实,热心真诚。”柏书弈望进栗言眼底,神色里蕴藏无尽笑意,“没必要总是指责自己,徒增困扰。”
他退开身子,又靠上右边的车窗,笑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柏书弈的笑意很淡,融在被夜色浸透的车厢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栗言扶着手腕。
她看见月光倾洒。
眇眇忽忽的月色里,一片心动在顺着光亮盘旋生长。
月光迷离惝恍,情感也因此变得晦暗而朦胧。
她沉默地看着柏书弈,又在他的眼眸中瞥见她自己。
也仅是此刻,她望向她自己时,方才发现——
当暧昧的浪潮退下,白沙之上,所有的情绪尽数消散,竟只剩一味苦涩。
狼狈的苦涩。
和在柏浅面前感到悲哀,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那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悲哀。
八年前的悲哀能轻而易举将她击垮,眼下这份苦涩亦然。
栗言深知,这两种情绪归根结底都是由于那些卑劣的心思。
她抬起眼,看向柏书弈。
车子在晴夜里穿梭,树影与月光在他身上浮动。他眉眼始终含笑,温和淡然,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姿态。
栗言想,可他与柏浅,分明不一样啊。
他早就觉察这份卑劣,并且与她划清了界限。理应有所戒备,有所防范。
那为什么……
还要对她好呢?
栗言陷入沉默,久久失神。
她有些动摇;更不清楚,此刻是否是坦白的最佳时机。
坦白那些……从前不敢正视的问题。
右侧的车窗开了一小条缝隙,柏书弈感受着湿冷的夜风,也未出声。
却在移开目光的前一秒钟,忽而听眼前人再开口。
“你好像总是这样。”
她神色淡淡,说话时语气平静,没有波澜。
柏书弈微微错愕:“什么?”
栗言沉溺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扶着肩膀,侧着脸,神色晦暗不清。
“你总是,一下子这么温柔,一下子又摆出拒我千里的态度。”她说,“每次你态度柔和下来,我又会贪心地以为……自己还有机可乘。”
她忽然抬起头,朝着光亮探出几步。
“柏书弈。”她叫他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哀求。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
因为月光下她的面庞,看起来并没有被任何情绪覆盖。
只是一片如月色般皎洁的平静。
“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他听她说,“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和你说。”
柏书弈舔了舔后槽牙,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你说。”
栗言的眼神一亮。
她双手无意识地交叉着,唇角微微勾起,又像是松了口气;但开口的时候,语气没有半点儿轻松。
“你知道的,有些人本质就是恶劣的。”她垂着眼,找了一个最奇怪的切入点,“当他们被责怪的时候,他们不敢反抗,他们把这份怨气转头……转头劈向更无辜,也更无关的人。”
“在听见其他人转移责怪对象的时候,他们会窃喜,更甚者。”
“他们会煽风点火。”
“这些人是受害者,也是帮凶。”
柏书弈不禁接道:“你在说谁?卓灵……”
栗言迟疑地一顿,立刻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说我自己。”
柏书弈微有愣怔,摸了摸鼻尖,略带尴尬地“嗯”了声。
栗言抬眼望来,神色里有一种少见的胆怯:“那你知道,我说的另一个‘对象’是谁吧。”
“知道了。我嘛。”柏书弈自嘲地笑笑。
确实是再笨也该反应过来了。
栗言目光游离,指尖在衣角边缘摸索,未置可否。
“我在医院的时候,听到有人讨论车祸里两个人的伤势。他们说,这有些不符合生理逻辑。”她轻声说,“简直就是脱离常规。”
因为谁都知道,副驾才是最危险的位置。
栗言垂下眼:“想通之后,我仍然感到诧异。”
“总要对我和母亲横眉冷视的唐臻,脾气古怪、自大自傲的唐臻——居然在生命最后一刻,违抗生理本能。”
栗言看向柏书弈,沉默半晌,又撤了视线。
‘一命换一命。’她没把这五个字说出口。
“我有一点妒忌你。我知道你无辜,也知道你并不相干,不该担责。但我妒忌你。”栗言把手放在颈边,别开脸,“所以……”
“知道了。”柏书弈猛然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了。”
他隐约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因为他对栗言这个解释丝毫不感到意外——这也是他所以为的可能性最大也最合理的解答。在每个辗转反侧的无眠的夜里,他都这么对自己解释。
柏书弈淡淡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你该恨我的。你……”
“——噗……哈哈哈!”
岂料栗言忽然笑了起来。
又像是笑出了眼泪,她抬手抹了抹眼角。
双肩却不住地颤抖。
半晌,她清了清嗓子,轻轻揪住自己的衣领。
“你知道吗?当时有人和我说……‘这样怪来怪去,哪里还是个头?不要把责任堆到自己身上。’”
下一瞬。
栗言陡然侧身,右手撑在椅上,整个人都朝着柏书弈的方向更近一步。
她问:“你猜猜,这句话是谁对我说的?”
柏书弈被她突如其来的逼近吓一跳,下意识挪开眼,没答。
“是你的母亲,柏浅。”栗言于是自顾自地说。
“我试图找一个为我顶罪的替罪羊。这么恶心的我……居然被‘替罪羊’的母亲,那么简单一句话,”她抬起左手,食指拇指笔直,其余三指微屈,指尖点在柏书弈胸口,形成枪的手势,“bang”
“打得跌落,再跌得粉身碎骨。”
随着话音落下,栗言低垂了头,整个人像是体力不支,却依旧凭着最后一口气,强撑起一副毅然决然的姿态。
“从那一刻我发誓,我要很喜欢很喜欢你。这样,就一定可以忘记那些想法。”
“幸好你真的很好。我喜欢上你,并不太费力气。”
“我要喜欢你。柏书弈,我要很喜欢你……”她的声音低到极点,说出的话像呓语,像催眠,像每个孩童年幼时期,最纯粹也最幼稚的誓言。
“可是啊,柏书弈。”
说到这里,栗言忽而扬起一个笑。
可语气却像是要哭出来。
“本性里的卑劣并不会因为一个起誓而被剔除,对不对?在游乐园的时候,在游乐园的时候……”
“你发哮喘……”她揪着男生的外套,把头埋进他胸口,浑身发抖,像是在呜咽,“我拿气雾剂的时候,居然迟疑了。”
栗言的声音轻如一片羽毛,低哑也干涩。
柏书弈听着,只觉得苦闷。她滚烫的气息拂在他身上,透过单薄衣服,直刺进他五脏六腑,再形成一团火,要沿着血脉冲出身体。
柏书弈扶稳她,别开脸,听她声音越走越低。
栗言说:“柏书弈,你太脆弱了。或者说,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而我又太恶劣。”
“没人会接受这样的我。也没人有义务接受这样不堪的……”
“我们不能……”她小声啜泣起来,声音变得含糊不清,“我……”
车窗外,细碎月光混在夜色里,把所有景色变得影影绰绰。
柏书弈看着面前女生低着头,心里阵阵钝痛。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指尖也随之轻颤。
在四个月前,隆冬的站台,隔着覆盖霜雪的车窗。他们重逢的第一眼。
他警告自己不要再心动。
可此刻眼前的人哭得实在伤心。
他好像从未见过栗言脆弱的样子,落泪的时刻更是难得。
更何况,她此时所有的话都与他息息相关。
柏书弈当然要心软——毫无疑问,也毫无出息。
心化成一滩春水,涌进泥泞的血管,在骨骼里开出一片黯淡的树影。
他讶异于栗言今日的状态。倘若放到往常,她断不会这样把过往这样展开在谁面前,絮絮叨叨地解剖自己那颗心。那样对谁都残忍。
柏书弈觉得她今天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
而这种决绝让他心悸。
几乎是下意识地,柏书弈沉声问道:“栗言,你希望我怎样。”
栗言还在小声啜泣,话也模糊。
她只说:“……我不知道。”
或许只是本能地想把事情都告诉他,并没有想过下一步。
柏书弈于是沉了面色,静默半晌,再反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栗言极快地瞥了他一眼,犹豫‘嗯’了声。
柏书弈低下头,神色晦暗不清,“我希望你告诉我。”
“五六年前,你对我的那份刻意的‘喜欢’,”仔细再压低声音,“有没有一点真心?”
看着女生那双依旧噙着朦胧清泪的眼,他在心里起誓——
只要你说有。
我立刻就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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