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药人
四月的桃花,极淡的甜香。虞尘隐折了一枝轻嗅。他们走在高地上,有雾缭绕,雾水碰到虞尘隐化作滴滴露,沾湿散着的乌发。他将颈项里蜷着的发丝撩到背后,又蹲下将折下的桃枝插入土里。
他不在乎这桃枝是生长是腐烂,只是找了个地方丢下它而已。
有风吹过,花瓣纷飞,他接到一朵,放到唇边抿了抿,没什么味道。张开五指,任花瓣零落。
出了桃花林,寻到一潭水。虞尘隐在水面望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有血渍有污泥,定是那怪物弄的。
他回头,命令赖许往外走,去桃花林外呆着,不准返回来,否则就弄瞎他的眼。赖许手足无措,委屈巴巴地蹲下来,见虞尘隐瞪着他,不得不站起来转身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撕扯桃枝,不知摧残了多少桃树。唯独遇到方才虞尘隐插下去的那枝,躬下身极轻地摸了摸花瓣,想扯进怀里,顿了顿还是没有那样干。蹲下来看了小会儿才小心翼翼绕开走了。
虞尘隐看不见赖许背影,放心地转过身脱了衣衫跳入谭中。
水淹没他,他却游鱼似的悠然自得。破水而出,桃花的淡香,草木的清冽,潭水的柔凉将他浸染。他置身小小天地间,比不得树木高大,比不得水流无形,如露般脆弱易逝难寻。他落下的时候,水流抚慰他。他探出头时,空气亲昵他。他似呼吸似砂砾似风似雨,和周边的一切融为一体。
直到林外传来刀剑喧哗声,如银瓶乍破,水浆也迸,静画开始流淌。虞尘隐朝谭边游去拿衣裳。可林外的战局结束得太快,眼见着人影穿过桃花而来,他只得寻了块大石头躲在背后。
“看这衣衫。”走来的两人,一人蓝衣一人灰衣,其中蓝衣男子捡起衣裳轻嗅,嗅得幽绿润香,断言道,“药人就在附近。不,应该说,就在谭中。”
他望向谭面,其中无人,但几块大岩石十分显眼,可以躲人。
他们一族善培植草药培育蛊虫,药人是族中圣物,一代代人接力培育却未成功。就在族人都以为药人不过是传说时,到他这一代,碰上了快成熟的药人。然而族中人还来不及高兴,这药人就被赖许偷走。未成熟便被挖出的药人药性副作用极大,根本无法入药。代代相传的典籍以极严厉的口吻记述了这一点。
违背族规擅饮未成熟药人血液的族人,轻则逐出本族,重则献祭先祖。
林外成了怪物的赖许便是饮血的例子。族人用刀剑难以制服,趁其疏忽用蛊弄晕了他。每个爻(yáo)族人身上都种了蛊,赖许活着时一直压制着蛊虫,使得族人无法通过蛊虫伴生的蛊草找到他。如今他死了,成了个怪物,无法压制蛊虫,族人便取出能指引南北的蛊草循着方向找来。
他们虽然玩蛊弄药,但终是南方小族,和庞然大物的昭国无法比拟。前些年光景不行,培植的珍贵药草收成不好,导致这次上供贡品还差不少。
药人的传闻自古有之,不止是南疆知晓。这次寻了药人当贡品凑上去,也算解了这桩难题。况且这药人未成熟便被挖出,已然毁了药性,与其浪费在赖许手里,不如献上去,为整个族群做点贡献。
“出来吧,赖许已经被制服。我们并不会拿你怎样,不过是将你送到皇宫。我们一族为了培育你花费诸多心血,人类的孩子会回报父母,作为药人的你,我们也只是希望你能够像人一样,还了我们族群这份恩情。”蓝衣男子对着潭面喊,“你这一去皇宫,和我们爻族自此两不相欠。”
虞尘隐不应声。
“你若不肯自己出来,那我就让族人们找了。你的衣衫还在这里,我并不想让过多的人冒犯你。”
天命书推衍的命运里就有虞尘隐作为贡品进皇宫。天命书在一个世界里仅推衍一次命运,推衍出的既定命运如同初始剧本。他本以为作为贡品这一点会因为他救活赖许的行为有所改变,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了最初的剧本。
但他拿传国玉玺总得进皇宫,作为贡品进去也没什么不行。
“好,我答应你。把衣裳丢过来吧。”
听到声音,蓝衣男子有些恍惚。这便是药人吗,连声音也这般……极清的致命性,勾动起内心将之摧残的欲望。像是碰到花,白色的花,是月光搁浅,一小片的清冷搁浅了看不透的欲望,想要折断它的枝,想把它揉捏在掌中。要将它碾碎,要榨出它的汁液,要外敷要内服,要彻彻底底将之摧毁,直到再也看不见。要磨灭它存在的痕迹,要否定它的必要性。要给它泼脏水,要辱骂它,要诋毁它,要让它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要自己的眼再也看不见,要自己的鼻再也闻不到,要耳朵无法倾听,要触感全失要一切都腐烂。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蓝衣男子闭上眼,静默良久。再睁眼时朝着声音的方向,将怀里的衣衫稳稳当当丢到了那边的石头上。
仍觉不够,脱了外衣一并扔过去:“将脸也挡挡吧。我并不想族人看见你,生了过多的恻隐之心。你是我们一族的心血,若是我族强大,也不想把你作为贡品献上去。但时局如此,无可奈何。”
蓝衣男子一旁的灰衣大汉道:“怀愚,你是否太过大惊小怪。我承认方才的声音乱人心。可药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妖,跟一个妖这么沟通半天,你确定他听得懂?”
虞尘隐穿好衣衫,拿着赫连怀愚的衣裳游上了岸。他将浸水的外衣砸到赫连怀愚身上:“还给你,我不需要。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赫连怀愚早愣在原地。衣裳没人接掉到地上,沾了淤泥脏得彻底。
灰衣大汉更是夸张,瞠目结舌,双眼呆滞滞,浑似碰上妖精被吸光了精魄。
赫连怀愚最先回过神来,直接一把将虞尘隐抱入怀中,遮住他脸。
虞尘隐挣扎不得,骂道:“混蛋,你干甚?”
林外的族人陆陆续续走进来,赫连怀愚冲灰衣大汉喊:“清醒点,去把那赖许的面具拿过来!”
灰衣大汉骤然惊醒,顾不得说什么疾跑去拿面具。赫连怀愚紧搂住虞尘隐,按住他脸,令他无法抬头。
“别挣扎了,我不会对你怎样。贡品的事早已上报朝廷,爻族献药人势在必行。我不想因此出了差漏,影响我一族人的命运。”
“那你能稍微松开点吗?我快透不过气了。”
虞尘隐被按倒在赫连怀愚胸膛。赫连怀愚的心跳得比他的话快。
“以后也少说话。非必要不必言说。你既是药人,药在前人在后,那这剩下的路程里,请你做一株安安静静的药草吧。”
虞尘隐有些气闷:“你……你有病。有病就得治。别干抱着了,你不热我还热呢。面具拿来——我戴。真是夸张。”虞尘隐不是没见过自己的模样,无法自欺欺人说自己长相平平。可哪有夸张到遮面闭言的地步?徒惹他发笑。
“若我算有病,这世上的人都得病入膏肓。人要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你虽为药人,可培育出来就是成人模样。你真傻也好,装傻也罢,都要明白自身的危险性,也要懂得这份危险性会带给你怎样的麻烦。”
“是,我第一个麻烦就是你。我自在沐浴你闯进来,素昧平生便搂搂抱抱,还要押我去什么皇宫。这副身躯是你们一族培育出来,去皇宫我无所谓。可你能先放开我吗?”
灰衣大汉疾奔而来,赫连怀愚接过面具给虞尘隐戴上后松开了他。
族人们吵吵嚷嚷走到了潭边,赫连怀愚一句话令众人安静下来:“药人擅迷惑人心,为了大家的安全,这一路就由我和谷魁送药人先行。大家押着赖许在后面跟着。”
众人信任新上任的族长,自是听从。
赫连怀愚拉着虞尘隐上路,走了几十步嫌他走得慢,直接一把抱起来快步前行。灰衣大汉跟在后面,神情仍呆滞滞的,像是还没回神。
“你干甚?我自己能走。”
“太慢了。山下有马匹,到了那儿自会放你下来。”
“我不会骑马。”虞尘隐有些气闷,总感觉一直在被怼。
“一株药草不需要会骑马。少言寡语即可。”
“你为什么针对我?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吗?把我异化、非人化、物化,你会更自在吗?”
赫连怀愚一愣,回想刚刚自己的言语,心绪复杂。他何时这么刻薄了?非得靠贬低对方才能压下内心的悸动吗?
他深吸口气,抱人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僵硬:“抱歉,刚刚是我失态了。”
“好吧,我原谅你。”
“这么大方?”
“你算什么,不值得我记在心里。”
赫连怀愚心知小药人气未全消,不再多言,一心赶路。
爻谷魁跟在后面,渐渐回神,觉得怀愚今天怎么看怎么碍眼。特别是那双抱着药人的手,实在是碍眼极了。
他猛地闭眼,拍了拍自己脑袋,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怀愚说得对,药人擅迷惑人心,得尽快把他送到皇宫,了却这桩事。
可他越是让自己不要多想,脑海就越混乱。当时小药人明明没哭,可水润湿他的发,沾湿他眼睫,从他眼下滑落时,就像哭了一样。他为什么要哭,是谁弄疼了他?是水吗?还是水下的石子?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表现得那般脆弱?他不知道越是脆弱的东西越是惹人攀折吗?
他为什么不肯用衣裳遮住自己?他在骄傲地炫耀吗?炫耀他的危险,炫耀他的致命性?像玫瑰炫耀它可怜的刺?他以为他是谁啊?一个药人罢了,一个妖罢了,连人都算不上,凭什么要把人的心踩在他脚下?
他一定在自豪吧。自傲的可怜的家伙。他自傲,可……他可怜吗?
爻谷魁倏然觉得可怜的家伙是自己。不行,不要再想了。爻族爻族爻族,爻族的春天是最美丽的春天,爻族的四季是轮转的四季。没有爻族,他爻谷魁什么也不是。
爻谷魁低下头看路,不再看前面的两人。
送药人入皇宫是不可更改的事。就把这些混乱丢给中原王朝吧。他们爻族偏安一隅,清净生活,自给自足,自娱自乐,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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