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雪夜
四个人坐在正堂中,一同把这些个往事看完,气氛是古怪的沉默,苏子衍一直盯着杜蘅,她的面色面色苍白如纸,比刚回来时更甚几分,瘦怯凝寒,坐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连单薄的缟绢丝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负荷,宽宽大大的衣袖显得整个人更加的孱弱,杜蘅咳了两声,如意红着眼给她披了披衣服。
姚颂最先受不住,打破了这个僵局:“天下貌美的女子有许许多多,先帝又怎么独独宠爱皇上的生母呢,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锦州知州看杜蘅与苏子衍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及时翻开了卷宗,一字一句地念着,企图让空气流的快些他字正腔圆地说:“卷宗上并未记载的太多,只是说伊春先皇后不识字,先帝最大的乐趣便是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允德,这个名字像春天里的花一样,只是我还不明白这个意思。”伊春扬了扬下巴,又念了念这个名字,少女的声音婉转清扬。
“本宫可以教你,就从本宫的名字开始。”太子殿下脸色微热地开口,他觉得自己肯定也笑了。
“谢谢你,殿下。”这事伊春第一天见到太子,她今日见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宽大的皮靴子,带着厚重的毡帽子,男人黝黑的皮肤带着粗犷的意味,只有太子殿下却像一只雄鹰,想着便令人喜爱。
伊春暗暗比了比,自己也不过才到他肩膀,她踮起脚学着在家时父母的样子,在他面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殿下,愿佛祖保佑你。”
伊春的脚步轻巧,跑起来周围像有风掠过似的,太子殿下看着她奔跑时飘扬的缎衣和摇曳的发丝,心里好像有一根羽毛,这事伊春对太子的爱意,不同于他的东宫中的任何一个女子,她们或是想要钱,或是想要权利,而伊春只想要他的爱。
锦州知州读完这一顿,姚颂明白了,这后宫之中不乏美人,但如此纯粹的只有陛下的伊春先皇后一人而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杜蘅木木地念了这一句诗,不知是念给自己听的,还是念给众人听的,她的精神气十分差,不住的咳嗽,如意递过来的帕子上已经沾了些血渍。
苏子衍看见帕子上那一片嫣红,心中着了急:“杜馥郁。”他许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气杜蘅对自己的不爱惜,可这一幕在杜蘅眼里却分外讽刺,她讥笑一声:“丞相大人不必如此着急,我一时半会儿还是死不了的,咳咳。”
“你在说什么话。”姚颂听出杜蘅话里的夹枪带棒,颇有些为苏子衍抱不平,衍之明明那样的爱她,那样深沉而浩瀚的爱。看杜蘅这个虚弱的样子,姚颂又放软了语气:“衍之,是你的身体着想,你这个样子叫我们大家太担心了。”
杜蘅只是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天,冬日里的风萧瑟而又肃杀,北部的风烈烈,更是带了些要人命的意味,如意掺着她走出了门,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她摸了摸如意的发丝:“难为你了,跟着我这个病秧子,成天里不是熬药便是煮茶,接下来的日子你便去跟着姚大人吧,他生性随和,一定不会刁难你。”
如意带了哭腔,为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哭道:“奴婢只跟着姑娘,奴婢心里都明白,夜里姑娘起身从不叫奴婢知道,只要有什么吃食,姑娘总记得给奴婢捎带着,奴婢谁也不跟,谁也不认,只认姑娘一个,也只愿意跟着姑娘一个。”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杜蘅笼着暖手炉站在屋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开始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如意搀扶着往院子里走,生怕她撑不住,天色碧蓝,像是一碧如洗的蓝色绸缎,没有一丝一毫地沾染别的意思,她在脑海中过着今日锦州知州讲述的这两件事。
她有些同情太后娘娘了,她从前一定是个极受夫君宠爱的女子,只是越来越多的女人进了王府,先帝去她那的次数越来越少,也叫她的心越来越冷,孩子的离去就是压垮的最后一滴水。
“如意,我们回院子,你替我折些纸吧,今晚我们在佛像前烧一烧,也算是在这天地间有个慰藉了。”夕阳暮色下,府中的水榭与假山双影重叠,那种空旷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杜蘅慢慢向前走着,她对前路感到有些迷茫,从前只为着扳倒太后做准备,那么之后呢,太后倒台之后,她又要做什么,又该去哪里,杜家又该怎么办,像是一片雾笼罩着前路,她拨也拨不散。
苏子衍一直静悄悄地跟在她们身后,看她回了院子才转身离去,手里的项圈掂量了许多次也没送出去,他很少看见杜蘅这样悲伤的表情,她在他心中都是永不服输的样子,此刻她却难过的连身形都浸在了萧瑟的天光里,整个人好像蒙上了一丝灰尘。
杜蘅回了屋子,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嘴里喃喃地念着佛经:“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如意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来。宫里日子难熬,家里人死了也不允许烧些纸钱,只能等着每年中元时托了人送到皇帝的官船上,然后用下一年的时间来折下一年的东西,宫女们多是深谙此道,看着杜蘅这个样子,她的心中不可谓不怕的,想了想许是跟苏家大人有关,姑娘对苏大人的情谊,苏大人对姑娘的情谊,她一个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如意的思绪不知跑到了哪里,一不小心让剪刀划伤了手,渗出了些红色的血珠。
杜蘅的笑清淡而温婉,她看着如意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走近如意,轻声道:“做这些活计也能划伤自己么,你真是越活越退了回去。”
如意笑了笑,有些不太好意思,但看姑娘缓过神来了,心里还是暗道了一句好。
杜蘅对着烛火翻看史书。如意伸了个懒腰,在她身侧折着纸,在这一室静寂无声中呼吸略有些沉重,惟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夹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像是下着小雨。
书籍发黄的纸页间有墨迹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隐没在此间了。史书大多是男人的历史,且不说春秋战国南北对峙的乱世时兄弟睨墙、父子成仇,单在治世,就有汉景帝的七国之乱,亲人手足都无法避免刀剑相见,又何况一点都没有亲缘关系的朋友呢,利益能乘舟,亦能覆舟。一部史书,皆是刀光剑影,由前人的血泪写成。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的性命如草芥一般轻贱,杜蘅合上书,让如意去端个火盆来,点着纸烧在了盆中,希望佛祖能够保佑我弟弟能够一路平安,杜蘅愿结草衔环来报。
窗台上飞来了一个鸽子,是个品相极差的鸽子,雪白的翅膀下还有许多杂毛,杜蘅从他的脚下拿出一张字据——上面交代了,皇上派杜晋与杜家去修篆了南方堤坝。
朝中意见如何,杜晋是向来不去管的。皇上这是有意把他竖成一块靶子,在她来北部之前,已经听见了些流言蜚语说什么“皇帝太过抬爱杜家。”这就自然招恨得很,在意朝中老臣们的眼光,只怕那眼光早就把他捅了千万刀了。反正他是天子纯臣,姐姐也不许过问前朝奏折,杜晋一条人马闯荡朝堂,端的是年少无畏,只认皇命。
杜晋这个横冲直撞的性格,属实让杜蘅头痛,他与皇帝是统一战线,倒显得杜蘅像是一个外人了,有些事着实让杜蘅为难了一把。权势一度滔天的张家怎么可能允许有一个更扎眼的存在,杜蘅为杜晋担忧,却也希望他得到历练,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她只祈求上苍,不要出些什么致命的伤就好了,其余的一切有她这个阿姊在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夜明月,院子内种着一棵梅花树,杜蘅望着窗外,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映着这红梅簇簇,暗香浮动,雪落在那人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杜蘅扒着窗沿,有些失神地盯着他。
“如意,替我更衣。”杜蘅站起身披一件银白花纹的斗篷,青莲在这上面弯弯曲曲,兜上风帽就动了身,如意也劝不住她,愣是裹了三层衣衫才肯放她离去,如意映着灯火,往外看了看,她吃惊地发现,站在院中的苏大人面色红紫,雪已淹没了他的靴子。
杜蘅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路冻的有些滑,她走的很慢,夜深天寒,平日勤快的侍者都躲进了屋子里,待着天一亮,就出来清扫。所幸夜风不大,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快要走近时,杜蘅心中犯了怯懦,她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灯光映着她自己有些孱弱的身形。
“馥郁。”苏子衍动了动喉咙,咽下如潮水般的酸涩与苦痛,他面色憔悴,下巴一片青茬,神色间多是忧虑与不安,他虽不明白杜蘅这究竟是因为个什么,只是惴惴不安地觉得是与自己有关,她从未对他如此漠然过。
苏子衍从未想过杜蘅会如此对他,在她昏迷的那一夜,他直直地立在她房门外,直到现在,他才感到害怕,为她惊心的冷漠感到害怕,曾经的那些携手与苦难都在一瞬化为了泡影,苏子衍握紧了手中的项圈,他见杜蘅停在了原地,自己的脚也已经被冻的十分麻木,迈开钉在雪中的步子,苏子衍一步一步朝杜蘅走过去。
“馥郁,我们谈谈。”苏子衍与杜蘅之间不曾迈过礼数一步,最亲昵地称呼也不过是幼时的一句“杜馥郁”,馥郁是杜蘅的小字,唯有杜蘅的父母曾如此唤她,杜蘅向后退了两步,她手中提的灯晃了晃。
杜蘅开口,态度冷淡:“苏相,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姑娘家,夜半三更与你在此相见已经是于礼不合,更不能将你带入我的闺房之中,还请苏大人自重。”
苏子衍却没有在意,只是低声劝到:“馥郁,我们去前堂谈谈,前堂之中仍有人守夜,更不会污了你的名声,叫你为难,若是你觉得还是不便,可把知州大人与礼韫请来,这样在雪地里,你受不住。”
杜蘅提起灯看他,灯火被风一吹,将息未息,她盯着他的眼睛,竟从当中找到一丝恳求与迫切,杜蘅觉得自己被大雪迷了眼,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如意从窗中看着,苏子衍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杜蘅,杜衡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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