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退之
两个人浑身是血的回来,可把众人吓了一跳,春生与常山都守在杜晋床榻前,每个人都是止不住的叹息,苏子衍面色憔悴,眼中染着血丝,下巴一片青茬,神色间多了丝焦灼和忧虑。这些时日里,他实在已经心力交瘁,旁人如何,与他再无干系。他揉着额头“怎么样了?”
“奴才无能,杜大人已经损伤了心脉,又失去了这么多血,只怕……只怕时日去多了。”春生的声音打着颤,他与许常山把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却仍然没有什么成效,脉象也一天比一天薄弱,没有再转圜的余地了。
“那杜蘅呢?”他见到杜晋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再挣扎得了,或许是心中有个执念,让他撑到了现在,烛光涂红了窗纸,帷帘上簇簇艳红的花团,开得热烈至极。杜晋最喜欢热闹,和所有人关系也好,这些日子已经有人在偷偷抹泪了,苏子衍看着床榻上没有生息的杜蘅,可她该怎么办呢,杜蘅该怎么办呢,她前几十年,一直在为自己的家里奔波,她该怎么安然接受这个消息呢。
“大人,我们姑娘醒了。”寸心端着一碗浓汤来到了苏子衍面前,她不敢去看杜蘅的惨状,昨日浑身是血的回来,身下已经结了血块,连着许常山都说,如果撑不过今晚,杜蘅怕是要就这样去了,所有人的气压都很低,苏子衍揉着疲惫的眼,接过她手中的汤,寸心在他出门前叫住“我们姑娘,就拜托给苏大人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杜蘅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她在数帷幔上的流苏,只在浑浊的眼中漾满疲惫与伤感,苏子衍轻声走进来,坐到她的身旁“杜蘅,你都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吃点东西。”
杜蘅听见声音,猛然地坐起身,她抓着苏子衍的衣襟“愈之呢,我和愈之一起上的山,愈之在哪,我要见她。”杜蘅的胳膊呈现着青紫的情况,腹部也是剧烈的疼痛,她却似乎是感受不到一样,连声呻吟都没有,说着就要下床。
“杜蘅,杜蘅,你听我说。”苏子衍捧上杜蘅的脸,寸心已经给她梳洗过,满是血渍的污垢下是一张惨败的脸,他努力安抚着杜蘅“愈之,愈之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同你一处,你好好的,他醒过来也会放心。”苏子衍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可所有人都知道杜晋醒不过来了。
“愈之,愈之醒不过来了。”杜蘅眼中的光亮,突然熄灭了,她蛮横地要求苏子衍带自己去见杜晋,杜蘅爬在苏子衍的肩膀上,身上裹着大红的棉绒外袍,每走一步她就要喘息一声。
杜晋躺在床榻上,有时候有鼻息,有时候已经没了,绿鹊随着众人跪在地下,眼睛红了一圈,在所有的静寂无声中,她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喊叫和无望的以后,走之前还在向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回来的人,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上,她什么都听不见,为首跪着的是许常山与春生二人,没什么能够救治的办法这成了所有人默认的事情。
杜蘅到了门口,却不再敢进去。事实上,自从他醒来,寸心一直试图告诉她,那个恶人被如何惩治。可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故而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件话。
她的话很轻,在风里就要被捏碎了“苏子衍啊,你走吧,那边的病人还需要你是不是?”杜蘅撑着门蹲下,堵上了自己的耳朵,长长的头发在身上披散着,把整个人盖了起来。
“我不走,我在这儿陪着你和愈之好不好。”苏子衍有些心酸,他捏了捏杜蘅的手,只能捏到一手的骨头“那人我将他提了回来,已经派人把他绑到山上喂鹰。”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够宽慰杜蘅,苏子衍想要给她戴上兜帽,却被杜蘅制止。
杜蘅撑着门框起来,然后走进了屋子,一步步向杜晋走近,姚颂有些惊诧“你怎么让杜馥郁这时候过来了,她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苏子衍动了动喉咙,咽下了如潮水般的苦痛,姚颂看他这个样子“算了,杜馥郁就是这个样子,愈之每两日了,是见一面少一面,让她自己看见也好。”
杜晋不断地吐出一些血,喉咙里发出些低低地嘶吼,他不在能听见什么震动,杜蘅拉着他的手。架子上绛红色的官服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杜字,一匹蟒蛇横在官服下摆,盘旋成威武不屈的口彩,那原本该是杜晋完满的人生。
“阿姊来了,阿姊来了。”杜蘅两腿跪在杜晋的床榻前,拿起他的手在自己脸庞蹭了蹭,又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杜晋的呼吸弱得像游丝一般,细细的,好像随时会断了一样。不过几个时辰,又是发起了高热,继而连便溺也变得困难。杜蘅的两膝盖已经有些麻了,更不要说下面一直跪着的人,她无心去管这些人,端来的铜盆被放在了她的脚边,杜蘅打湿了布子,替杜晋擦拭着。
杜晋感觉到手指温热的触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浑身疼痛着,杜蘅向上挺了挺身子,企图听见他嘴里的话,杜晋只一个劲地喃喃着:“阿姊,阿姊……”,杜蘅抱住杜晋的胳膊,生怕他就这去了,应答着:“阿姊在呢,阿姊在呢。”杜蘅的泪如黄梅时节的雨,连绵不断。
“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够救救他,春生大夫,你不是京城的人,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偏方,哪怕有什么风险也可以。”杜蘅看向台下跪着的春生和许常山,她掩着面。
“若是把奴才杀了能够救回杜大人,那么奴才愿意。”春生不忍,说来也巧,他在府中经常见到杜晋,他看见他挺拔的身姿,有时候都会想自己的儿子长大也应该是这样“杜大人这样活的痛苦,活的屈辱,只怕就在,就在这几日了,请姑娘节哀啊。”
杜蘅哭得失去的声音,忽然面上一凉,似乎有什么摸上了她的脸,她抬头一看,杜晋已经醒了过来,他并没有露出像往日那样开朗乐观的笑容:“阿姊,哭什么呀,呀,怎么跪了这么多人,让他们下去吧,我想与阿姊待一会儿。”
杜晋的声音宛若气音,只能听到呼吸弱弱,他的脸色憋的发紫,在众人退下后才长舒一口气,身上已经没什么疼痛,杜蘅仍然拉着他的手:“愈之,愈之,你坚持坚持好不好,你不要丢下阿姊,不要丢下阿姊一个人。”
杜蘅的声音声声泣血,杜晋想要去安慰安慰她,手却重的抬不起来,他只能看着帐子灰色的棕黄色的顶,他的两唇有些干裂,神思变得悠远:“阿姊,我看见爹和娘了,他们在向我招手呢,他们还让我转告你,苏大人是个好人,不能耽误自己。”
杜蘅摇着头,整个人,无一处不被撕扯拉拨着痛。那痛,谁心刺骨,连绵不绝,哪怕断绝崩裂,她亦只能承受,什么办法也没有。“阿姊,只要愈之。”杜蘅捂着嘴,不敢让自己放出声音来。
杜晋似乎对死亡很有预感,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似乎要飞到云端了,他是高兴的,他不用再拖累杜蘅,见到爹娘的那一刻,杜晋差点哭了出来,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恬淡地微笑着。
杜蘅把营帐中的蜡烛一个个都点亮,可她心中还是觉得不够,她捧着蜡烛在自己的四周摆了一圈,让杜晋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后背,忽然他咳了一声,严重的光亮骤然熄灭,一直握着杜蘅的手忽然没了力气,从杜蘅的手中滑落了下去。
杜蘅的头脑里针扎似的作痛,巨大的哀痛如浪潮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整个人虚脱无力,仿佛就要坠下去。营帐中如白昼一样的光亮,她的泪水沿着自己的脸颊,掉落到杜晋的衣裳上:“阿姊哪里也不去,阿姊就在这儿陪着你。”
杜蘅闭上双眼,靠着杜晋的额头,只有一双手还在不停的拍着他的脊背,苏子衍在门边手着,看里面没什么动静,心道一声“不好”,带着姚颂冲进了屋子里,杜家姐弟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姚颂上去探一探杜晋的鼻息,连身体都已经彻底凉了。
“杜……杜蘅。”苏子衍轻轻叫了杜蘅一声,杜蘅猛然睁开清亮的眼睛,她护得杜晋护的更紧“不许动愈之,你们谁都不许动愈之。”她的情绪一直在最高点,临界崩溃的状态,忽然杜蘅吐出一口鲜血,鲜血飞溅到了杜晋的脸上,杜蘅连忙用帕子擦着杜晋的脸“愈之不要生气,阿姊不是故意的,擦一擦就好了。”
苏子衍一个手刀砍在杜蘅的脖颈后,她失去了意识,向后倒在了苏子衍怀中“礼韫,你把小杜大人移到别的空闲的帐子里,其他的都等杜蘅醒了在做打算。”
苏子衍横抱着杜蘅就要向外走,姚颂一拍脑袋,看着杜晋心中也是倍感心酸,好不容易姐弟两个熬出了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不过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绿鹊一直等在外面,看苏子衍抱着杜蘅回去,才进来。
“你?”姚颂虽然知道杜府人丁关系都融洽,这位绿衣绿裙清秀的女子,他还有些印象,杜蘅的贴身丫鬟嘛,姚颂摆摆手“这边不需要你伺候,你下去吧,杜蘅已经回了自己的营帐,这边有我就够了。”
萧瑟的风灌满绿鹊单薄的寝衣,吹起膨胀的鼓旋,她的头发是杂乱的,面上有浅浅的微笑,她捋了捋自己的发丝“大人以为错了,奴婢不是来找姑娘的,奴婢的夫君死了,奴婢来送一送,还希望大人能够行个方便,让绿鹊能够看清楚。”
姚颂还想在说什么,他睁大眼睛,刚才绿鹊自称是杜晋的夫人,绿鹊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走到杜晋身旁,她犹豫片刻,终究放下绢子,慢慢地移到他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了他的臂膀,将头埋于他胸前。这样斜着的姿势并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连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着他,他的手臂却依旧发凉,绿鹊觉得自己已经跟着杜晋去了,他浑身都是冰凉的冷意,绿鹊解开自己的外袍,只剩下小衣,拉上杜晋的手。
姚颂听见了抽衣解带的声音,他伸了伸手想说什么,还是摇摇头,这些小儿女情长最是弄不清的,看她有这么一番情谊,也就随绿鹊去了“不要太久,一会儿我来带走杜大人。”
绿鹊窝进杜晋的臂弯下,杜晋闭着眼睛,她用手指点点杜晋高挺的鼻梁,营帐中安静地只能听到她自己一个人的呼吸,有风吹来,绿鹊有些冷地缩了缩,在她心中,他早已经是她的夫君,死了和活着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绿鹊吻了吻杜晋的额头“你别害怕,下头不寂寞,害过你的人,我一定不叫他们好过,到时候我就下去陪你。”
绿鹊已经有些麻木,她一遍一遍在杜晋的耳边叫着他夫君,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叫回来,她心中感念杜蘅的恩德,这也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没有这层感情,她早已抹了脖子,死有什么可怕的,怕的是世上再没有一个值得自己留恋的人,她的手腕上还是那个银镯子“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阿姊,一切都好,去那边了不要担心,你终究是欠我一场感情,等我去了下边再向你讨,到时候你可别想抵赖了,我一直会记着你的,放心吧啊,你这个狠心的男人,你怎么舍得丢下我。”
绿鹊心中的痛楚无处宣泄,泪水像是泄洪,止也止不住。身旁的杜晋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年纪,她木然地穿上外袍,最后吻了杜晋的嘴角,逃也似的离开了营帐中。
杜伽一个坐在城墙上吹着冷风,只有这些风声才能让他清醒,杜伽挣开模糊的眼睛,他提着和杜晋经常喝的酒,酒香飘出来,绕着人转了好几圈,坐在高高的石墩上,如果跳下去会怎么样,这一个想法吓了杜伽一身冷汗。
他除了好友离去的伤感,更多的是自责,他应该更早一点发现异样的,它应该和他们一起行动,而不是自己跑到后山。杜伽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在他的舌尖上逃窜,又流到了胃里,京中的每户人家都点着灯火,杜晋常说,站在这儿看京城,是最美的,也是最全的。
“好兄弟,喝呀。”杜伽茫然地深处提溜着酒瓶的手,和空气碰了碰,他向后一仰,又从石墩上摔倒了城墙上,酒瓶也咋了稀碎,碎片划破他的手掌“兄弟,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杜伽用手捂着脸,似乎看到了杜晋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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