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惨死
张瑞权入殿时,杜蘅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软枕看着书。屋中的灯火很明快,寸心正拿着一把剪刀压了压火苗,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丝编瓒的佛画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她抬头看了看天,用一根碧玉簪子把头发斜斜地挽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她的脊背挺直,头微微向后仰。桌边的茶水已经放凉了,夜里总是醒了又醒,总能听见邻里的狗在大声嘶吼,也不知道外面是发生了什么。
“姑娘,已经辰时了。”寸心从小弄堂里掏出了些灰,穿的是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银线,皆绣着疏落的几朵粉红桃花,陪着浅绿明翠的丝线配着是花叶,杜蘅认出来这是苏子衍赏给许常山的一匹料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说来也是好笑,苏府现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下人似乎把杜蘅当成了未过门的女主人。她去了,这茶水什么时候都是刚刚好的雨前龙井,窗子与桌椅都如明镜般亮堂,就连她曾住过的屋子里都换成了她最爱的梨花木的桌子。
张瑞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繁冗的人,盘腿坐下。身上的气味怎么也遮盖不住,两腿因为刚才的拖行,已经霍开了口子,他拍着手“好多人,好多人。”连一句请安都没有,张家的人见了更是觉得丢人现眼。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借着替皇帝更换茶水的功夫沿着小门跑了出去,小德子脸上的笑也僵了僵,皇帝说道:“张大人,好久不见啊。”从前,皇帝都是称张瑞权一声表兄,在这个时候换了称呼,所有人就已经知道皇上的态度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不好了,皇上,皇上正在审张大人呢。”这个小太监是太后的人,许多消息都是通过他传给太后。太后这人看起来不理前朝事实,可却把握这朝中许多人父母的命,或者是施舍给宫人些小恩小惠,让他们能够为自己办事。
太后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她摸着自己的脸,不可闻地抽搐一下“怎么会这么快,哀家知道了,你回去替哀家看着,齐姑姑,替哀家更衣,哀家要去找皇帝。”太后换上了一件隆重的凤袍,本朝只有史太后干政上朝堂的先例,她这样一去只会让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齐姑姑手上拿着太后成为先帝正妻时候的金凤钗,她“扑通”一声跪下,拽着太后的衣角“太后娘娘,不能去啊,你这样一去,您就完了。”齐姑姑也是看着太后一步一步走上现在的位子“张家已经全然放弃了张大人,就算想要救他出去,也不过是看着您的面子,害怕无人可以当那个明面上的傀儡,你去了也救不回张大人,您要为自己打算啊,奴婢求您了。”
太后拽回自己的衣角,看着镜子里的白头发,又把齐姑姑手中的金钗抢过来戴到自己头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怎么能再失去一个呢。
张瑞权趴在地上,向前挪动,抬头竟然看到了明艳的沈嘉敏,他指着她流了些口水“美人,美人,昨夜里你可还好,怎么不陪陪大人我。”
在朝堂上污言秽语的也只有张瑞权一人了,张帆看情况不对,急忙跪下来说道:“皇上,这人与张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在刚刚得知他做的那些丑事的时候,张家族长就已经革除了他的名字,还请皇上明鉴。”朝中众人无不感叹张家人的无情。
沈侯声音虽轻,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春草尽生“是吗?张大人刚才不还为这这位大人而诬告小女吗?这会儿怎么又翻脸不认人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嘉敏憋着笑意,她不需要做什么,她的爹爹一切都会给她做好。皇帝也在等着张帆的答案,张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沈达人误会,皇上,微臣只想把事弄清楚罢了,若是以后有人存心利用,那还是伤了和气啊。”
皇帝轻轻一嗤,就看着台下的众人,沈嘉敏不自觉耸了耸肩膀。皇帝把玩着茶杯“朕看这张大人好像已经疯了,嘉敏表妹看看这人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张瑞权身上扫过。
“皇帝表兄,正是他,可他昨日却不是如此疯癫。嘉敏见到他的时候,它还十分清醒,口中的污言秽语比现在要多上一倍。”沈嘉敏有些不屑,天理昭彰,做了坏事在她心中就应该落到这样下场,她斜视过去,正好对上张瑞权的慌乱的目光“皇表兄,他不是装的吧。”
皇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眼睛眯着,像一只蛰伏的猛兽,如果他想让丽妃的孩子平安降生,这些人就不得不被清理“你说的不无道理,小德子去拿火钳来,看看张大人能不能醒过来。”火钳是一种严重的刑法,用火烤过的钳子在人的皮肉上烙印出一个又一个的模样,皮肉被灼烧甚至被粘连。
张瑞权听到这,猛然跪了起来“皇……皇上,微臣醒了,微臣刚才是梦魇了。”他满脸堆笑,因为这些日子油水少了,皮肤也送了,一堆褶子堆着。
“张大人醒的还真是时候啊。”皇帝动了动手指让小德子回来,所有人都以一种悲悯的心态看着张瑞权,不,更确切的说,是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他,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皇帝接着问“张大人,可知道今日把你传唤过来有什么事?”
张瑞权咬了咬唇,闭眼一瞬“知……知道,微臣是冤枉的,皇上,微臣是冤枉的,都是这个女人和苏大人他们一起来污蔑微臣,微臣在狱中,微臣还能做什么。”
沈侯听见他提起了,目光在日光下,有些朦胧而闪烁的笑意,这京城中人人都说这人是个草包,看来是真的了。他说道:“看来这事还真是扑朔迷离,张大人非要污蔑小女,倒不如把苏大人带上来当面对峙了。”沈侯看了张瑞权两眼。
皇帝拍了拍手,让小德子把苏子衍带进来,苏子衍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木牌,上面盖着一个白色的布,他每一步都落到实处,心中也是愤慨,爹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孩儿要为你们平凡了。苏子衍掀开衣袍跪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爱卿平身,爱卿这是带了什么?”那个小太监为皇帝续上茶水,手微微抖了一下,茶水竟然洒到了桌子上,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皇帝没有注意到,只是看了看,让人下去。小德子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
苏子衍掀开白布,眼中一热“皇上,微臣一直被张大人污蔑,微臣难以抒怀,今日特意来自证清白。微臣所带的是先父母之木牌,先母先父早已西去,也并不适宜让大家看到看到,今日特意带了木牌来。”苏子衍提到了苏家父母,朝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重提,自然是苏子衍有了什么把握。
沈侯好像与苏子衍唱起了双簧“皇上,苏大人为人忠孝两全,是难得的可塑之才,今日把先父母的东西都带了上来,自然也是有话要讲,还请您听一听。”
太后也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她稍一停,没有通穿就进来“沈侯这话,真让天下人为你蒙羞,沈侯爷和苏大人这一唱一和,是要到戏园子里唱戏吗?皇上不让哀家来,哀家没办法,也只能这样过来了,皇上不会怪哀家吧。”
“姑母,姑母,姑母,您要为我做主啊。”张瑞权一看太后来了,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说话也比刚才硬气了许多“姑母,你救救我啊,您救救我。”太后看了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是可怜,头上的钗子一步一摇,她拍了拍张瑞权的脸。
皇帝看了两个人亲昵的样子,心中有些发冷,四肢也发冷好像浑身的血液都从身上回到心脏里,他笑道:“母后怎么来了,今日不过是临时罢了,更何况我朝太后上朝的先例少之又少,母后来了,只怕有损声誉啊。”
太后的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皇上,恐怕是不认哀家这个母亲了吧,我朝是先例少之又少,可并非没有,可这个孩子自小跟着哀家,相当于哀家的第二个孩子了,皇帝真要赶尽杀绝吗?”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让苏子衍接着说,太后穿的是先帝再世的衣服了,朝中的老人多有感慨,苏子衍挺直着腰:“皇上,微臣与嘉敏郡主并无私情,更不存在张大人所说的,实在是无稽之谈,微臣今日来,更是为了另一桩事,微臣想要告御状。”
苏子衍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心里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微臣的先父母是张瑞权大人所害,微臣的先父乃龙虎军统领,在关口的战役一直等候粮草,从未想过弃城,也没有想过抛弃百姓。当年的粮草转运使正是张瑞权大人,先帝半月前让粮草出发,可一月仍然不至。这是张瑞权大人的失职在先。”
张瑞权大喊冤枉,当年知道内情的人不在少数,也正是这一场战争让张家独立于朝堂之上,才为后来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祸端。
太后身体一凌,只觉得悚然,她坐在皇帝身侧“苏大人所说属实,可后来先皇也已经治了张瑞权的罪过,苏大人何必旧事重提。”太后对着朝堂上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站了出来“是啊,是啊,当年的事,是流寇作祟,哪里是张大人故意为之,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苏大人不要咄咄逼人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皇帝看着自己的臣子和太后相互迎合,甚至一点招呼都没打过,他恍如醍醐灌顶。张家仍然没有人站出来为张瑞权辩解一二。
苏子衍把木牌立在朝堂上“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厮就是如此蒙蔽您,蒙蔽先皇,也蒙蔽了皇上和天下千万将士的心。”苏子衍一句话把皇帝与太后都摘了出来,把矛头对准了张瑞权。这是聪明的做法,沈侯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如果是在下场,他甚至都想拍手称快。
“微臣不愿再说这厮的名字,简直是脏了皇上的朝堂,他与当初的逆贼里应外合,勾结在一处,才导致最后城落,逆贼的一把火烧死了多少百姓,多少将士。”苏子衍双手发颤,他不敢动,只敢用手死死地抠折木牌,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来自真相的战栗。
皇帝认出了将要说话的是御史台的谏议大夫李遂,这人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更少为权贵结交“皇上,微臣是先帝的老臣,这事微臣也略知一二,当年那城中确实只有张大人一人逃了回来,在没有别人了。这具体是什么情况,也只能听见张大人的一人之词而已。”
张瑞权吐了一口吐沫,嚷嚷着:“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来敢污蔑我,当年的时候不见你说话,现在你才肯开口。”皇帝周身的气压降了下来,天字面前无人称我。
李遂说道:“皇上,微臣愿以自己的性命起誓,微臣绝无一句虚言。微臣在朝中向来人微言轻,从未与任何人结交,微臣就是为当年的事忍得太久了,这菜不得已说出来。张大人以为逃得过初一,还能逃得过十五嘛。”
太后听了他的话,此刻却笑了。她敛了敛容,正色道:“李大人此言差矣,张大人本就罪过小,又哪里用逃呢,这不过是你们两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这有真就有假,没有什么能够佐证的人和东西。”
沉默了许久的沈侯,让沈嘉敏跪到一旁,它看了许久的戏,不过这戏再演下去,可就不好看了“太后娘娘,张太后娘娘,您是当初的老人了,您知道的事自然是比我们明白,可您呢也说了,拳拳的母子之情,您的话自然也不成。“
小德子换上了新香料,整个殿内飘荡着龙涎香的味道,幽宁沉郁的气味,殿内也变得幽幽袅袅,满屋子的争吵都没有那么骇人,皇帝闭上眼睛,耳边仍然回荡着他们的声音,他亲手从案桌下拿了一块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放到小德子手中,也算是赏赐了。
沈侯爷不依不饶“微臣也是当年的老人,苏司军是什么样的人微臣最是清楚,更何况微臣是一位武将,不懂这些文人墨客的弯弯绕绕,微臣直说,太后娘娘当年是宫中唯一一个有名分的娘娘,可能理着后宫琐事也昏了头,也怪表姐去的早,没能为太后娘娘分忧。娘娘是记差了吧,当年围城,苏司军与苏夫人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可却遭了奸佞小人的迫害,火烧城池,苏夫人挺着几个月的身子和苏司军死在了一起,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
当年的那场仗现在让人听了,也是不寒而栗。许多的枯骨,许多的尸体。等沈侯爷做完一切,来到关口时,一切为时已晚,这也是他心中的痛。太后看沈侯爷把“唯一”两个字咬的狠了些,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当年伊春的死,她无话可说也不能说什么。
太后静了片刻,低头一瞧。这沈侯爷居然和伊春还有些像,耳朵,眼睛都很像。伊春家中没有男丁,也没什么能上台面的人,沈侯也还年轻,所以她才敢无所谓地杀死她,没想到临老,竟然还要受这个贱人的威胁。
“微臣彻查了那个奸佞小人的身后事,发现她的父母在他死后的一月内就暴病而亡,而在此期间,只有张瑞权大人与他们有过往来。”沈侯爷并不是虚言,他当初以“英雄惜英雄”的心态去查,还真被他发现了端倪。可宫中表姐刚死,他也不得已出去避避风头。
苏子衍听到这儿,他一直忍耐着,等待的就是今天,自己满心说不出的战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外面已经开了春,万物都结了新芽,满园的桃树结了花苞,等着夏天锦绣盛开,映着盈盈碧色如洗的绿草,大有一种春光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春色背后,竟是他父母泣血一般的人生之后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张瑞权仰天大笑两声,向太后投去渴求的目光,却又被太后避开。姑母也放弃他了,他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他没有父母,是姑母一个女人把他拉扯大,百般的艰难,他们都熬过来了,今日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吗“皇上,是微臣,是微臣看苏司军独自一人执掌大权,心中嫉妒,才出了这个下策,要打要杀随您的便吧。”他笑着,笑着笑着又留下了泪。
张瑞权失了心智,可张家没有,太后更加没有。太后不愿意再去看这个孩子,大殿上回荡着张瑞权的怒骂声“你们,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些道貌岸然的蠢货,你们表面上奉承他,背地里却恨不得他死了。现在看他得了势力,就又忍不住来巴结他,真是好教养,好教养啊,你们不过是别人养的狗。”张瑞权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骂的酣畅淋漓,张家人避之不及。张瑞权到苏子衍的身旁“你父母就是我杀的,那一把火那么大,你娘还偏偏找死,这怎么能怪我呢。”
苏子衍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它不为所动,目光里有一团火。张瑞权仍然不知好歹地说道:“皇上,您看看您这臣子,明明已经忍到了极点,却还不肯发泄出来,真是笑的人牙都要掉了,枉费他来人世间走一遭啊。”
皇帝本正在喝茶,听到这儿,拿起茶盏砸了下去,滚烫的茶水撒了一地,溅到了官员的朝服上“倒是朕低估你了,既然还有两份魄力,来人给朕压住他,朕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张瑞权畏惧到了极点,忽然满心舒展开来,他冷冷抬眼,索性豁了出去“皇上一直疑心微臣,皇上终于肯明说了吗,当初去杜家的探子,明明不是微臣的人,微臣左思右想地不懂,在狱中才想通,是皇上想去吧,是皇上怕微臣动了什么手脚,所以想要抓微臣一个现行。”
皇帝满眼戏谑,这次他肯把张瑞权调来朝上就是为的大伤张家的锐气“看来张大人还不算愚蠢,张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为朕解惑呢?”沈侯这次回京带回了许多士兵,这些士兵现在都握在皇帝手中。
张瑞权见这逼问如山倾倒,浑身一阵颤抖,忽然勇敢起来:“是,都是微臣,当初去杜府杀害杜大人的是微臣,害死苏司军的也是微臣。”忽然他嗤笑一声“甚至就连杀害伊春皇妃的也是微臣,痛快,这一辈子微臣已经过够了。”
“皇上这人言语疯癫,还请皇上快快处置他。”张帆连同张家的其他势力跪到一片,他们生怕张瑞权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又或者爆出来什么不该说的“皇上,这人竟敢如此对伊春太后不敬,请皇上立刻处决他,微臣也为曾与这个人一族而感到羞愧。”
皇帝看底下越是着急,心中就越是坦然。他吹一吹茶水,太后失态地尖叫一声“瑞权,不可胡说。皇上在这儿一切都会为你做主,你有什么委屈的就告诉皇上,你还在害怕什么。”
张瑞权看见皇帝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他向太后磕了一个头,他可怜的姑母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皇帝都已经明了,这些拨弄戏谑,齿爪间的苟延残喘,把他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如此,也不过是一死“不过一条命,太后娘娘,是微臣害死的伊春皇妃,微臣看她美貌生了歹意,可她却偏偏是皇妃,微臣没有办法,才这么做,微臣骗了您,您也没必要再如此惺惺作态。”
皇帝笑了,他把热茶放到小德子手中“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决绝,也不愧能活了这么久,你去。”小德子的手被烫出了一个脓包,他下去把所有的茶水浇的淋面而下。
张瑞权脑海中一片金星闪烁,脸也皱成了一团,又酸又涨,好像口鼻都浸泡在硫酸里,疼得厉害。耳朵里还有些热茶顺着耳孔进去,嗡嗡地铙声锣鼓声喇叭声,远远近近地喧腾着。
张瑞权呜咽着“皇上,她死的时候还念着您的,可我心里就是这么痛快,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早早杀了杜蘅与苏子衍,这两个杂碎,都是贱种。”他也疯了一阵子了。
请命杖杀张瑞权的人越来越多,皇帝因为他辱骂自己的生母也攥紧了拳头,皇帝呼吸粗重,怒视着自己,喉间发出低沉的如兽的闷响,在所有人还伏在地上请命时,只能听见一阵脚步声,和一声尖叫。皇帝丢下带血的剑,这剑上的龙纹栩栩如生,有血溅到了皇帝脸上。
沈嘉敏也因此尖叫出声,然后昏倒过去。众大臣抬头一看,皇帝竟然亲手斩杀了张瑞权,张瑞权口中吐着鲜血,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张瑞权闭上了眼,最后见到的不是他的美妾,而是太后。
太后也被这一幕刺激到了,她大口喘息着,目光如剑,恨不得在皇帝身上戳一个洞:“啊!瑞权。”她失去了所有的平衡,要不是被身边的侍者抓住,就要跌下高台。太后的泪水如同浓泡一样,汩汩而顺着脸颊流下。
“带太后娘娘回去休息。”皇帝给了张瑞权一个痛快,他背着手,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脸,张帆打了个激灵,又开始难以呼吸“传朕旨意,张瑞权害死皇亲,更害死许多人命,将他扔于乱葬岗,不许任何人祭拜,更不许有人记得,查起党羽,一个不留。”
朝中人人自危,不敢看站立着的那个目如深潭得沉默的男子。他们的皇帝终究是成为了一个杀伐决断的老鹰,太后还在哭着,已经被人带了下去,苏子衍率先开口“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退朝后,皇帝还留在殿里,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布满了血液,桌上的东西被他一扫而光,刚才张瑞权就躺在台下,那么多的血,让人不敢看,几乎形成了一个小洼,宫人怎么清扫都清扫不干净。皇帝咳嗽了两声,小德子慌忙给他顺着气,今日不进震慑住了百官,更震慑住了皇帝自己。皇帝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朕真的杀人了?”
“皇上没有,皇上是为朝廷除了一粒老鼠屎,皇上做的对着呢,奴才看了皇上的样子觉得好威武呢。”皇帝对小德子有恩,小德子为人也忠诚,他看出了皇帝的不自在,轻声轻语地安慰着他。
深切的恐惧像是裂纹爬满瓷杯一样,爬满了皇帝的心口,又密密麻麻地到了皇帝的全身“摆驾,去丽妃那。”他需要丽妃来安抚他心中的惊惧。
太后像是一只受伤的兽,齐姑姑抱紧了太后的腿“都是哀家,都是哀家做的,为什么这个孩子要把罪过揽过去,皇帝要杀怎么不来问问哀家。”她的泪像是流不尽的“老天爷啊,您好狠的心,你为什么不给哀家留下一个孩子。”
齐姑姑心中也是疼地揪在一起,太后脱了力靠在椅子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大人把过错揽过去,就是想保全您,您这要是出去,大人就白死了。”齐姑姑明白太后心中的苦,这么多年她也是看着张瑞权过来的,她又何尝不痛。
“齐嬷嬷,哀家以后再也没有孩子了。”太后倚靠在齐姑姑的臂弯里,常年来做太后的姑子,让她身上有了些皂角的气味。太后的泪水打湿了齐姑姑的衣襟,这太后居住的殿中似乎还都是张瑞权叽叽喳喳地声音,以前觉得那么吵,现在没了反而空落落得。
沈嘉敏醒来的时候,杜蘅就在她的床头。她被张瑞权死的那个样子感觉到害怕,明纸把窗子糊厚厚的,将窗外微冷的风隔绝得无声无息,她尖叫一声,杜蘅见状抱着她的背部“郡主,郡主别害怕,这是您的家,我是杜蘅啊。”
沈嘉敏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靠着杜蘅肩膀,有些哭泣地说“馥郁,我不想的,我只是想给他一些教训,我没有想让表兄杀死他,我不知道。”她呜呜地哭着,杜蘅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是是是,我们嘉敏最善良了。这不是嘉敏的原因,而是这本来就是坏人,始终是要死的,嘉敏不过是看着,不要怕,一切都有我们。”杜蘅捏了捏沈嘉敏的手,她的手因为舞刀弄枪,不像别的小姑娘一样,反而肉乎乎的。
沈嘉敏也渐渐哭出了声她已经紧绷了一天,要是知道这么难,说什么她也不会去招惹这个张瑞权了。沈侯在门外听着女儿的哭声也很是心疼,后来哭声减小,他才放下心来。嘉敏郡主在苏州的朋友多是一些舞刀弄枪的女儿,整日里不是跑马就是放箭,倒是很少见到她与这样温和的女子结交。
苏子衍与姚颂在前厅等待,苏子衍把大致的事交代了一下,姚颂有些不可置信“我滴个乖乖,原来咱们皇上是扮猪吃老虎啊,这太后还不得被气晕过去,怪不得今日那嘉敏郡主受了不少惊吓。”
沈侯听见姚颂的话,“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苏子衍“是啊,今日课时苦了小女。”他的眼睛放在苏子衍身上,尽管已经发现了杜蘅与苏子衍的情愫,或许今日的情,苏子衍改了心意也说不成“都说老夫爱女如命,也确实是如此,老夫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女儿,不知苏贤侄有什么建议么?”
苏子衍慌张就跪了下来“今日沈伯伯的情,晚辈一定报答给您,可这郡主乃天姿国色,不应该许配给晚辈一个已经心有所属的人,郡主率真可爱,应该有良婿相配。”
沈侯似乎有些不屑,刚才杜蘅来时也是和他一样,口口声声自称晚辈,谦逊有礼,让他找不到什么错处。“要是你因为这份恩情娶了我家嘉敏,老夫才要怀疑你,老夫的女儿是天下一等一的女子,自然是不屑于和你攀亲。”
姚颂看着窗户上的剪影,怪不得沈嘉敏会养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原来是随了沈侯,他们正响亮地说笑着,沈嘉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一蹦一跳地出来了“爹爹,您说什么呢,怎么这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
“你呀,什么都想听,爹这不是向苏大人和姚大人打听这京城中的青年才俊么?也好不委屈了爹爹的宝贝女儿。”沈嘉敏自然地坐到沈侯身旁,亲昵地挽着沈侯的胳膊,沈侯也是用手指刮刮嘉敏的鼻子父女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爹。”沈嘉敏不自觉露出些小女儿情态,她的眼睛闪着光“爹,女儿才看不上这些人呢,这些人空有一身臭皮囊,连个弓也拉不开,马儿也不会跑,女儿是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女儿啊,就要陪着爹爹。”
沈侯听见沈嘉敏这一番宣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温暖。他的结发妻子死的早,这么多年,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摔了,一点一点她才长成这么高的姑娘。沈侯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这才是本侯的好女儿,有志气。”
堂下三人也跟着笑,这话确实像是沈嘉敏的性格,杜蘅心中暗暗担忧,沈侯与嘉敏好生说了一会儿话,她才开口:“沈侯爷,还请您见谅,晚辈仍然有些担心,今日皇上在正厅就斩杀了张瑞权,虽然张家不足为惧,可太后娘娘真的会这么轻易的罢休吗,晚辈三人都是有些乘算的,可嘉敏却是天真烂漫,太后若是记恨,从她身上下手可怎么好?”
杜蘅的担心不无道理,今日在厅上太后多次为了张瑞权失态,其宠爱程度可想而知,沈侯看了看身旁的女儿,让她先到一边去。
“你有什么想法,就可直说。”太后失在张瑞权这个软肋上,杜蘅当初也是,现在看来沈侯也是。
杜蘅说道“古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的道理,晚辈想,或许用到朝堂上,也是一样的。最好的保护,还是进攻,更何况,伊春贵妃的死仍然不知道真相。”杜蘅的指尖有些沉水香的味道,让人有些想要亲近。
沈侯为他的提议感到惊讶,他行军多年才参悟的道理,这个女儿看着和嘉敏差不多大,却已经能想出这种谋略了么。
杜蘅见沈侯淡然,知道他在考虑,才把怀中的东西拿出来“这事有人交给晚辈的东西,上面提到了宫中一棵桃树下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晚辈思来想去,或许这东西也只有和太后娘娘,伊春贵妃有关了。”
沈侯拿过来,竟然是一份族谱,上面有许多的张家人,第二页却是一张捉摸不透的画,确实是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吊死的女人。女人的肩膀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痣,沈侯眼窝有些星星闪闪,这是他的表姐,是一直照顾他的表姐啊。
“好,好,老夫知道了。孩子,嘉敏有你这个朋友替她操心,我很是放心啊。”沈侯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对玉佩,交给杜蘅一半“孩子,你拿着吧,这是嘉敏的表姑姑,也就是伊春贵妃留给敏儿的,想来她要是知道有后生记着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杜蘅只能谢了沈侯的好意。
皇帝靠在丽妃的腿上,像是个孩童一样“朕,从今日就没有母亲了。”皇帝对太后的感情实际上很复杂,他贪恋那一丝母爱,所以之前处处讨好,不会争夺顶尖“不对,朕从幼时就没有母亲了。”
丽妃数着皇帝的呼吸,一下又一下,这样的皇帝让人心疼,皇帝突然吻了丽妃的肚子一下“丽儿,朕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子。”丽妃险些要落下泪来,她数着日子,这个孩子就快要离他们而去了。
“你怎么哭了,你别哭,朕喜欢看你笑,咱们的孩子一定要长的像朕又像你,最好和你笑起来一样。”皇帝笨拙地替丽妃擦着眼泪。
丽妃蹭了蹭皇帝的手掌“皇上,丽儿只是太高兴了,皇上能这样爱这个孩子,是这个孩子的福气。”丽妃说道“臣妾听说皇上许多日不去皇后姐姐那了,皇上咱们今日去吧,臣妾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皇上与皇后娘娘生分,皇后娘娘是这孩子的嫡母,臣妾希望这个孩子能有许多的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好不好?”
皇帝捏捏丽妃的脸,终究还是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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