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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朱慈烺像是在朝臣,又像是问自己。

百官的目光都瞟向陈演。

两淮盐运使不在朝的情况下,只有陈演这个户部尚书能回答。

“各地都有战事,盐路受阻,盐商不愿意买盐,因此盐稅就减少了。”陈演已经有点心虚了,在太子清澈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每一个回答都是陷阱,所以他回答就更小心,更斟酌。

朱慈烺笑一笑:“陈老先生的回答,听起来很合理,因为有战事,盐不好卖,所以那些盐商就不进货了,他们不进货,自然就不纳银,而朝廷的盐稅自然就少了。但奇怪的是,虽然这些盐商不进货了,不卖盐了,但市场上的盐却并没有短缺,从山西陕西京畿,甚至李自成治下的沦陷区,我都没听说有哪里买不到盐的。只不过盐的价钱,却是一日比一日高,崇祯元年时,一斤盐120文就能买到,现在却已经卖到了300文,价钱翻了一倍,但朝廷的税收却少了一半,父皇,你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现在盐300文一斤?”崇祯大吃一惊,他是皇帝,宫门不出,他对食盐价钱的概念,还停留在他当信王的时段。

朱慈烺点头。

众朝臣也都是点头。

崇祯虽然亡国之君,但绝不愚笨,盐的价钱涨了一倍,正常情况下,朝廷的盐稅应该增加,就算不增加,也不应该减少,但现在却偏偏少了一半。

崇祯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了。

        “也就是说,各地并不缺盐,以一人一年需要五斤盐,我大明一共七千万人口计算,我大明去年一年消耗了多少食盐呢?这个算数很简单,一共是三亿五千万斤,以一引盐430斤,纳银三、四钱,十引盐为三到四两银子计算,加上人口盐稅,哪位先生帮我算算,我大明朝去年一年的总盐稅,应该有多少呢?”朱慈烺看向众臣。

反推法!

首辅周延儒眉毛一跳,看向朱慈烺的目光里,忍不住有惊异。

虽然已经知道太子不是一般人,但太子的聪慧,还是超过他的想象。

一片沉默。

半晌之后,一大臣回答:“大约……780万两!”

朱慈烺看了一眼,是刑部右侍郎孟兆祥,看来,他对心算还挺精通。

轰!

朝堂上彻底骚动了。

其实盐政弊端并不是秘密,从朱元璋到万历皇帝,都曾经大力整理盐政,盐稅也经过好几次的改革,不过其间的弊端却始终无法杜绝。万历皇帝后,不论光宗、天启帝,一直到现在的崇祯皇帝,都已经没有气力再整顿盐政了,盐政唯一发光,每年为朝廷收取250万白银的时间段,竟然是天启年,臭名昭著的五虎之一的崔呈秀出任淮扬巡抚,大力支持两淮盐道使袁世振改革盐法,执行纲盐法的时期。

后来阉党垮台,崔呈秀在蓟州被枭示,淮扬巡抚不再由崔呈秀的阉党亲信出任,改由东林党人李三才接管。李三才废除了阉党的纲盐法,结果明朝盐稅从200万两急跌至每年100万两。

户部尚书陈演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了。

首辅周沿途也是脸色铁青。

照朱慈烺所说,200万两都是少收了,何况100万两?

盐稅的弊端陈演不是不知道,盐商和各地官员相互勾结,加上富商巨贾还有各地的文武勋贵,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将每年的盐稅悄无声息的分掉了大半,因为这个团体太庞大了,真要清查下来,非动摇国本不可,因此,历任的首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每年的盐稅不是少的太离谱,都不会过于追究,或者也追究不起。

这一届的内阁当然也是如此。

而陈演也的确没有细想过,每年的盐稅竟然应该有780万两之巨!

这是一个何等恐怖的数字。

如果有780万两,不要说辽饷,就是厘金税也不必征了,只靠盐稅加上田亩赋,大明朝就能运转起来。

朱慈烺说,盐稅一度曾经占到朝廷收入的六成,一点都不夸张,宋朝时,盐稅收入最高曾经占到朝廷收入的八成。

《两淮盐法志》记载,清代乾隆时期,两淮盐商每年上缴盐税达600万两,占全国盐税的一半以上,也就是说,乾隆时期,每年盐稅有1200万两,相比大明的100万两,这是多么恐怖的差距。

龙座上的崇祯已经满脸怒气。

他从来都不知道,每年的盐稅竟然差了这么多。

“但朝廷却没有收到这么多的盐稅,那么,消失的盐稅哪里去了呢?”

朱慈烺问。

答案很明显,被偷税漏税了,有些商人没有纳银就拿到了盐,然后在市场上大肆贩卖。

这也就是所谓的私盐。

当然了,780万是一个理想数字,永远都不可能收到,但一年两三百万的盐稅,总该是有的。

“臣弹劾两淮盐道使!”

“臣附议!”

“两淮盐道使贪污舞弊,应交由刑部彻查!”

那一群的言官又激动的跳了出来,或许是780万两的数字给他们刺激太大,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面红耳赤,如果两淮盐道使就在面前,他们估计能生吞了他。

“传旨,杨显名还有两淮盐道使冯导延即刻进京!”

崇祯早已经是怒不可遏。

杨显名是崇祯派往两淮的总理太监,盐稅出了问题,杨显名当然要负责。

历史上,这个叫杨显名的太监,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弹劾袁继咸,使袁继咸官降两级,原因只是因为袁继咸在淮阳任上时,没有像过去的官员一样,对杨显明表示顺从,并奉送见面礼。

袁继咸是明末名臣,在明末乱局中,其英勇不屈,慷慨赴死的气节,与史可法、左懋第齐名。

朱慈烺今天也算是为袁继咸出了一口气。

“臣等有罪!”

内阁四臣跪了下去。

他们是内阁,两淮盐道使出了问题,不管有没有他们的责任,他们都得自请有罪。

内阁一跪,其他的文官还有勋贵也跟着跪了下去。

朝堂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朱慈烺依然站立,继续说:“盐稅如此,茶税也是如此,神宗皇帝时,每年茶税尚有10余万两,但去年茶税却连两万两都不到,各地的茶税已经是名存实亡!然我大明一年输往海外的茶叶,何止千万?就算是一百取一,也不应该只这一点。”

“儿臣听说,南方茶省的官员以治下州府纳税少为荣,在他们看来,少纳税就等于他们为地方争到了权益,百姓们爱戴他们,他们就是好官。然在儿臣看来,这种官员最是恶劣,犹胜贪污腐败!如果天下官员都像他们一样抵制朝廷的赋税,那朝廷岂不是一两银子都收不上来了吗?没有了银子,我大明还能继续拥有天下吗?”

“该死!”

崇祯脸色通红,已经气的快要摔东西了。

“臣等有罪。”底下官员一片请罪之声。

“盐政茶政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时候,因此儿臣恳请父皇派一直臣代天巡狩,彻查南方盐政茶政之弊端!”朱慈烺大声道。

朱慈烺对现在的南方官员,从巡抚到县令,都不敢太信任,原因很简单,南方是东林党的大本营,很多官员都是东林出身,而东林跟商人们往来密切,盐政溃烂如此,号称“清流”东林人却从没有提出过异议,反倒是“阉党”经常在南方搞一些动作,能从商人手里榨出一点钱来。

现在阉党不在了,江南东林一手遮天,要想改革盐政和茶政,唯有派钦差大臣这一条路了。

派谁呢?

朱慈烺心里有一个人选。

那就是左懋第。

左懋第出身于复社,严格算起来,其实也是东林党一脉,但左懋第是山东人,一直在北方为官,跟南方东林人交集不多,加上他正气凛然,性格耿直,曾主持韩城保卫战,在任上颇有政绩,从而被拔擢为户部都给事中,因此,朱慈烺认为,给左懋第一个代天巡视的身份,左懋第应该能镇住南方的那群东林党。

崇祯怒气冲冲的踱了几步,目光看向儿子:“派一直臣?你说的是谁?”

“户部都给事中左懋第!”朱慈烺朗声说:“同时再派一内监以为协助,儿臣以为,司礼太监方正化最为合适。”

崇祯思索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左懋第是谁?然后他看向户部尚书陈演。

陈演赶紧回禀:“回皇上,左懋第巡视漕运,算日子,这几日就可以回京了。”

“让他不必回京了,直接传旨,令他代朕巡狩,方正化为副使,赐尚方宝剑,彻查江南盐稅和茶税,有不法者,可先斩后奏!”

崇祯也是怒了,自己每日在宫里省吃俭用,为了几万两的军饷,都会愁的彻夜难眠,但想不到在自己治下,每年盐茶稅就流失几百万,如此,自己再省吃俭用又有什么意义呢?

“遵旨!”

崇祯没有让群臣起身,他心里有一股火:每年盐稅少这么多,居然没有一人向他提过,满朝文武,全是庸人,说不定还有奸人!如果不是春哥儿今天点出盐稅的弊端,自己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蒙骗多久呢,所以就让他们跪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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