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工作人员指引他们到达墓地的所在位置,就离开了。
从晨曦初露到黄昏日暮,夕阳都踏上归途,立在白色墓碑前的人都没有挪动一步。
叶执执伞,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背影在逐渐沉寂的日光中像是一道昏暗的影子,即将随着日暮西沉而淡去消失。
纹理分明,质地坚硬的白色碑体在日光照耀下像是铭刻在大地上的遗嘱。
而眼前,被日光拉长,与松树倒影重叠的身影,像是腐朽日光包裹的遗物。
叶执又想起在浑浊和汹涌中起伏的江面。
那墓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尘土。
江面之上那辆引发一切的出租车还稳稳地停在那里,除了后座的血迹和后备箱那些被烧毁的行李,盛小姐什么也没有带走。
却又像是把什么都带走了。
叶执敛眸。
一直到晚间夜色开始侵占视野,听到那声“你回去吧”的叶执才沉默着,收起伞。
没有打扰陆知寒,就这样在没有雨,却仍然冰冷的夜晚独自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叶执在墓园外,见到森影重重下,坐在车内的人。
细细的风钻入车窗,捉住无孔不入的光影之后,又在狭窄的空间内将那有些黯淡的光尽数释放——如同蛛网一般将明暗截断。
车内黑白交替,表情沉寂的人没有偏头,半张脸掩在降下车窗的阴影中,仿佛不知道他来了。
就在日光再度掠过车座,将眼前人的眉眼照得一清二楚的时候,叶执突然顿住了脚步,意识到先生根本不是早早地来到了这里。
而是一个人在这凄清冷寂之中,在车里坐了一整夜。
叶执走近,想告诉车内的人,墓地已经修整好了,其他事宜也已经处理妥当,却在转过视线的一瞬间,看到男人指尖压着的经幡。
那在寒夜中变得冷白的手指落在上面一段经文上。
殡仪馆曾经免费给来祭奠的家属提供这样的文字。
不做法事,不求往生,只是希望逝者离开的时候能安静平和。
叶执脑海里几乎是过电般想起昨天那尖利的诅咒声,不得安息。
可是盛小姐的头七早就过了。
车内的人下了车。
停留在墓园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和微微有些起伏,遍布绿茵的丘陵连在一起,像是匍匐着的巨兽,载着那些棺椁,神龛,不知何时就会踱步离去。
在这里能看到一切的尽头。
现在时间还早,墓园的人不多,哭声也很微弱:似乎是有一家人来看埋葬的亲人,孩子无比吵闹,周遭却寂静。
叶执跟着眼前的人到了墓前。
工作人员本来还想让他代为询问遗照选择是否合适,可是看着手落在墓碑上的先生的叶执,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垂下眼。
冰凉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感觉到有些潮湿的照片带来的触感。
硬质白底的表面,和光滑的大理石结合在一起,就像是她被困在了里面一样。
他看着里面的,没有色彩的,小小的盛柠。
有一瞬间,陆知寒甚至想靠近,听她的呼吸声。
但是什么都没有。
和之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
他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她看着他,等要登机了之后才拽住他:“要不你带我走吧。”
他那个时候回答的是什么,陆知寒记不清了。
他只是一遍遍地,缓缓抚摸她的墓。
直到露水浸透大衣,隐约的哭声也消失了,才哑声:“盛柠。”
只有两个字。
他落在她照片上的手指微微顿住。
他想说带我走。
但是就连死亡也无法保证他能见到她,谁也无法保证。
一边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义的孩童想扑蝴蝶,不小心跌在墓旁,毁了一束鲜花。
被家长抓住的孩子,大哭起来。
鲜活的哭声让阴沉的墓园也亮堂起来,家长本来还在生气,看到他们,忙鞠躬道歉。
哭得脸颊通红的孩子大喊着不要爸爸和妈妈了,跑了。
道了两声歉的家长立刻追上去,喊着:“你给我回来!”
陆知寒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大理石光滑的表面被深色的水渍所浸染晕湿,周围青绿色的小草倒伏着围绕着她,被压倒的花瓣落在水坑里,浅坑里透明浑浊的液体越积越多。
又开始下雨了。
他轻轻拂去空荡荡的墓边的落花。
那家人准备走了,离开的时候那孩子问:“我们不等奶奶吗?”
“奶奶不和我们一起了,以后她住在这里。”
叶执下意识想上前一步,却听到陆知寒在那家人的声音消失,在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黑白后,嘶哑着嗓音道:“不是这里。”
他嗓音低哑,像是说不出更多的话,却还是道:“盛柠,不要回这里。”
这里不是他想留给她的地方。
他立这墓,不是想让她留在这里。
云层半掩未掩,金光穿过云层,落在绿莹莹的丘陵上。没有温度。
走出墓园的人在门口遇到了说服韩倪的程恕。
程恕还没说话,牵着的victor一瞬间越过几级青石板,冲到陆知寒身边。
终于完全康复的金毛围着冷寂得没有一点生气的陆知寒转圈,没得到回应也不沮丧,反而站起来不住地蹭他,直到他被浸透的大衣和丘陵呈现出相同的起伏,才吐着舌头抬头。
眼底潮湿的人眼睫微颤,手指轻且缓地,慢慢地摸了摸它。
兴奋劲冷却下来的victor似乎是察觉到什么,靠近舔了舔他的手,似乎在安慰他。
它没有去找盛柠。
因为它知道他们要回家了,回家就可以见到盛柠了。
陆知寒却没有去看它的眼睛,只是在这接近春日的暖光里,抚摸着它,然后用低哑的嗓音轻轻开口:“victor。”
程恕过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成功说服韩倪,暂把victor带了回来,更因为从和宋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叶家人又来sq闹了。
刚想开口,看着牵着victor,拿着钥匙打开冰冷的别墅大门的人,又莫名顿住。
直到陆知寒进门,和宋他们下车,也没有动作。
和宋已经一手推开门,到了陆知寒身边,看到陆知寒的动作,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你在干什么?”
朝光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处理得了的,他们本来已经打算走了,知道盛柠葬礼的事之后,还是赶了过来。
可此时此刻,就算他们就在陆知寒面前,也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只是隐约觉得他们不能走,走了就完了。
陆知寒没有看他们:“给她准备午餐。”
一开始他们以为他说的是victor,后面才放过来,这个她,指的是盛柠。
程恕沉默地站在门口。
他打电话给叶执的时候,听到了没挂断的电话那端的对话:
“墓园吗?人可能会有点多,到时候看望祭扫也可能会不方便,我们这边还是推荐您选择”
没有等到回答的工作人员再度开口:
“那您看遗照选哪一张比较好呢?”
叶执刚说了声抱歉,准备挂断,电话那头的程恕就听到了陆知寒的声音,很哑:“墓园。”
盛柠送他去国外的时候的时候,他明明还能用平静理智的表情,转身告诉她:“只是暂时离开。”
陆知寒为人处世的准则,让他一直觉得,陆知寒根本不担心盛柠会离开。
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所有的事情都始终在他掌控之中。
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露出除淡漠外别的表情。
可他却在无边无际的静默里哑声:“她不喜欢冷清。”
他还记得她不喜欢冷清,却还是在她还在的时候,把她一个人留在江宁,留在这栋孤零零没有生气的别墅里。
程恕看着眼前摆着绿植,陈设不变,微微的光从窗帘与落地窗之间的狭缝透进来的室内,视线落在陆知寒身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原来你也会想要亡羊补牢,想如果你留在这里,把什么都保留原样,她就会回来了。
原来你也会怕她不回来。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陆知寒准备好午餐。
回到车边的时候,和宋嗓子都哑了:“不能让他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他看向他们,程恕,还有一直没说话的季裴:“你们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人开口。
程恕上车,关闭了车门,将所有人隔绝在车外。
陆知寒后悔了,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如果他没有说那句话,盛柠和陆知寒之间的矛盾或许就不会激化,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站在车边的季裴却只是侧身,对他们说了一句:“有。”
他淡淡道:“心理医生。”
和宋一僵。
“事情刚刚发生,他这样很正常,就算他可能以后就不需要,也能让他好受些。”
说话的人语气平淡的不像是看盛柠出事,就给了他们消息,让他们过来的人。
和宋看着季裴:“你也觉得这是陆知寒的报应?”
季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季裴上车:“我先走了。”
车内的程恕也哑声开口:“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吗?”
“他们本来就在冷战新世界对孤儿院做的那些事盛柠也不可能忘记。”
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和宋哑声:“可是sq本来可以不用和新世界合作。”
他本来可以不用和新世界合作。
他踹向自己的车,像是生自己的气:“我他妈的当初为什么就是看着?!”
光与影在晃动间支离破碎。
周遭寂静得可怕。
季裴终于顿住,转头:“你知道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打算离开的人才转头看向那栋别墅。
在一栋栋建筑中,笼罩在黑影里的房屋亮起冷清的光,像是万家灯火里唯一的微弱的烛火。
victor在撕扯玩具,不时跑到门口望一眼,然后又回去继续撕扯玩具。
他们看不到陆知寒的身影,只能看到那透着光的,像是墓碑上小小的黑白照片的窗户。
在墓园的时候,陆知寒说:“不是这里。”
原来“不是这里”是这个意思。
程恕喉咙微紧,收回了视线。
他想让她回家。
回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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