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听说陆知寒想出院,来查房的程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合起治疗方案,看向他:“你确定吗?”
早晨的空气泛着点凉,晕得病房内像是被雾气占据,程恕只能看见透明的输液管,在那雾气中宛若冰霜覆盖中的月光,无形的冰冷锋利。
他看着陆知寒,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他还在帮陆知寒查y国那起交叉感染病例的行踪轨迹。
陆知寒让他不要告诉盛柠。
和宋说盛柠不知道陆知寒和新世界合作是权宜之计。
那他在y国感染,才不能回家,也靠近她的事盛柠知道吗?
程恕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得到的答案竟然还是那句:不重要了。
因为盛柠已经决定离开了。
陆知寒的检测报告显示他出现了间歇性的排异反应,只有在盛柠来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自己吃一点。
但是那一点根本无法保证他的健康,他们只能继续给他打营养针。
没有等到陆知寒回答的人看了眼他发青的手背,又问:“那些药呢?”
关于恢复用药的治疗方案,他已经和专家组商量过了。
有几位不同意恢复用药,他们觉得患者的生理健康才是首要目标。
但也有老专家同意他的方案。
他说:“只要你同意,我可以继续给你开那些药。”
让他可以继续靠那些精神类药物镇静安眠,维持他的幻觉。
陆知寒仍然没有回答。
程恕等了片刻,才道:“药方我会提前开好,治疗方案我也会发给你。”
“以后我不会再负责你的治疗。”
心理咨询师说陆知寒的病是绝症,她说得对。
他治不好陆知寒。
他希望盛柠能治好他,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奢求。
还在科室做助理的时候他遇到过一个病人,去世之前突然很想吃冰激凌。
就在他母亲去买冰激凌的路上,那个病人去世了。
程恕无意识地开口:“你知道那位阿姨回来的时候,说什么吗?”
“她说早知道,就给他准备一屋子他喜欢的冰激凌了。”
“可是陆知寒,在你心里,你欠她的,真的只有那一个冰激凌吗?”
“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变哑:“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这么痛苦。”
陆知寒的手背还在渗血,程恕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没再说,想离开时,却遇到了盛柠。
她看到陆知寒手背上晕着血,下意识看向程恕。
程恕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哑,情绪还算稳定:“正常的出血反应而已,只要不是伤口开裂,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都不用特别处理。”
他看向盛柠,停顿了很久,还是道:“麻烦你了。”
程恕关上了门,离开了。
盛柠放下伞,在陆知寒握住她手的时候,想,他的手好像没有那么冰了。
陆知寒问:“下雨了吗?”
“没有,只是怕待会儿会下,所以带了一把。”
咨询师让她有时间多和陆知寒说说话,等他情况稳定一点之后,再把确凿的事故调查结果和媒体报道结果告诉他。
这样可以确保他在已经有心理预期的情况下更顺畅地接受那些事实,也避免他在完全恢复之前受到刺激。
所以盛柠没有提媒体报道的连环车祸案幸存者已找到这件事,只是尽量具体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问:“程恕同意了吗?”
他想出院的话是盛柠告诉季裴的,她本来还想和程恕说一声,但是早上的时候就接到季裴的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告诉程恕了。
“嗯。”
其实陆知寒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出院,盛柠知道。
但看到他轻轻地抱着她,蜷曲的手指轻轻抚着她垂落的长发,还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直到医生把陆知寒手背上的针头拔了,才看向他,缓声:“你开的那些药呢?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叶执还没来,她怕陆知寒忘记。
陆知寒手指一顿,过了一会儿,他道:“待会我去问问。”
“没事,我去吧。”
盛柠刚说完,就被陆知寒拉住,她转头。
陆知寒望着她,嗓音轻缓:“我会去问的。”
他低眸:“我想让你陪着我。”
“一会儿就好。”
盛柠停下了,最后还是没去。
直到出院,她才在后座上看到那些包装好的中药,自己也喝过中药,所以认识一些的人一顿。
叶执请了钟点工,下车的陆知寒却开口:“不用。”
“我不希望任何人靠近这里。”
叶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开口:“可是您现在的身体情况”
陆知寒却没有改变决定,也没有多说,只是道:“你回去吧,整理一下sq这段时间的财务报表和项目进度,发给我。”
之前一直是当面汇报的助理微顿,只能点头:“好的。”
叶执离开的时候,盛柠问他:“我看到里面有一些来补血益气的中药,他之前那次出血,很严重吗?”
为什么会需要那么多药?
叶执顿了顿。
盛柠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就是因为梦见陆知寒浑身是血,才从梦中惊醒,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同意陪陆知寒出院。
陆知寒还没完全恢复,但是她想等陆知寒不会再因为用药出现无法凝血的状况再离开。
郑晓晨知道的时候,来回走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电话那边道:“你是不是傻!”
“他之前还看着好好的,突然就病了,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联合其他人骗你的,就你没心眼儿!”
就算是真的,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盛柠知道不会有假,只是说不留下,她没办法安心。
郑晓晨只能深吸一口气:“行。”
“我已经查过了,暂时性的凝血障碍只要补充一些凝血因子就可以康复,你也不是医生,待一阵就可以了。”
她忍不住提醒:“别忘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盛柠想起那份她在书房看到的协议书,垂眸,就听到叶执道:
“是为了防止先生再次出现无法凝血的情况准备的,药物导致的血管脆化可能会增加血管破裂的概率,所以程医生有些担心。”
他停顿一刻,还是没有改口,只是抬眸:“夫人,您和先生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知道不管是谁,都没有立场要求夫人留下来。
可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回来那一刻,她就在准备离开。
现在会留下来,已经是她为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病情再恶化也与她无关的陆知寒,做出的最后让步了。
所以最后还是低声说了声:“谢谢您。”
盛柠只是沉默。
回去的时候看到陆知寒在看文件。
蓝色的硬质文件夹在微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让她想起她遗落的那一份重要文件。
几乎要在这一刻以为陆知寒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的人顿住,下一秒,拿着文件的人就抬眸,看着她。
“盛柠。”
他声音还是有些哑,但是比之前已经好很多了:“你回来了。”
他放下文件,盛柠刚走过去,手就被他握住,低眸的人嗓音清哑:“想吃什么?”
盛柠在想那些中药,闻言抬眸:“你要下厨吗?”
她说:“程恕不是让你先好好休息”话还没说完,又想起季裴说先让他好好适应适应,又顿了顿:“你看着做吧。”
又顿:“就做面吧,你现在不能我想吃得清淡一点。”
她不太习惯这么表达,却还是按照咨询师的建议说道:“就做得简单点可以吗?”
“好,”他看了她一会儿,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轻,“你能不能就留在这里?”
盛柠下意识想说好,看到他的眼神,又下意识问:“是你要去哪里吗?”
“我不去哪里,”他看着她,声音低缓,“我只是怕我会找不到你。”
“怕”这个字让盛柠动作一顿,她点头,还是答应了。
留在卧室里的人转身看了眼熟悉的房间。
这里的装潢没怎么变,还是和以前一样。
盛柠在窗帘半掩的昏暗房间内坐下来,看到自己掌心的伤口。
这道疤是她摔倒之后,又被车门蹭到,留下来的。
刚开始到基地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自己的伤,只是整夜整夜睡不着,等郑晓晨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很深,没办法祛疤了,这个印记也就留了下来。
现在她还能想起那天的瓢泼大雨,想起掌心撕裂般的疼痛。
郑晓晨让她不要太心软了,可是盛柠觉得自己大概算不上心软。她还是会离开。
她只是觉得那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陆知寒太虚弱了,虚弱到陆知寒身上没有任何明显外伤,她还是觉得,陆知寒身上的伤比她当初要严重得多。
她承担不起让这道伤口继续扩大的责任。
陆知寒除了不喜欢她,没有做错什么,如果非要说,那也是不依不饶想和他在一起的她错得更多。
他们的关系走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善始善终。
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善终。
天快黑的时候,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的人闻到了中药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打开卧室的门,看到陆知寒站在楼梯下喝中药,手背的殷红血迹更明显了。
她下意识想出去,想起他说的留在这里,一顿。
等他上楼的时候,才问:“你手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似乎是才注意到。
“可能是针口又出血了。”
盛柠抿唇。
程恕提到的凝血障碍和眼前殷红的血迹总让她想起噩梦里,陆知寒浑身是血,无力地阖上眼睛的场景。
她微顿,想说明天再去医院看看,陆知寒却低已经眸:“先吃饭吧。”
盛柠沉默半晌:“嗯。”
空的中药碗摆在桌上,盛柠看到它,想起程恕开的那些药,最后还是没有提去医院的事。
他应该也不想回去,不然也不会说“回家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人垂眸,喝了口汤,温暖的热度氤氲着白色水汽,散播开来,把有些昏暗的房间衬得有些静谧。
盛柠想起什么:“怎么不开灯?”
陆知寒微顿:“太久没回来,灯管坏了,光有些刺眼。”
他低声:“要开吗?”
“还是算了。”她也不喜欢太刺眼的灯光。
她本来想问晚上他们怎么分房间,看到他又在看着她,动作停住。
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刚刚我又消失了吗?”
她以为他是因为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才会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她回来的事实。
可是他刚刚的那个眼神,却让盛柠感觉,他好像以为她又在那一瞬间离开,留下他安静地等待着她再次出现。
空气中氤氲着的白气瞬间冷却下来,盛柠放下筷子,还没开口,坐在她身边的陆知寒就像是回过神,哑声回答:
“只是光线变弱导致的心理作用而已。”
盛柠眼睫一颤。
这句话是她说的。
陆知寒却只是道:“我可以慢慢等。”
等你出现。
他喑哑的嗓音在有些昏暗的环境里像是潜藏在深海的,并不紊乱的寂静波流。
那些微的起伏让盛柠敏锐地感受到,安静的夜里似乎又响起熟悉了的钢琴曲《夜莺》。
盛柠突然感觉那种哪里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要你回来,等多久都可以。”
付出什么都可以。
盛柠沉默着,最后还是没有问出他们怎么分房睡的问题,只是在夜深了的时候,下意识翻身。
身侧的人落在她掌心的手指收紧,像是被惊醒,盛柠却想起在医院的那个晚上,眼睫微垂,抿唇想,陆知寒的问题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如果只是晚睡并没有什么,如果是完全无法入睡
她才刚想到这,就感觉颈侧微烫——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微弱的呼吸声和她的交织在一起,在深夜里显得很清晰。
清晰得,盖过了陆知寒的心跳声。
盛柠才慢慢回神,感觉到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眼睫比之前更潮湿了:好像只有在这样的夜里,他才能确认她会一直在,才会这样安静地抱着她。
直到月亮西沉,快睡着的人才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她耳边颤声问:
“是不是很疼?”
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触碰着她掌心的伤口,压着声音很哑很哑地说:“程恕说你的伤口很深。”
他像是还有后半句没说,喉咙滚动了一下,然后克制地哑声:“这样的刀伤很难痊愈。”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在轻轻颤抖。
那道疤确实很像刀疤,因为那道伤口就是她磕到瓷砖锋利的边缘留下的。
还处在睡梦中的人有些困倦地想回答不是刀伤,一向浅眠,却没有在他的动作中惊醒的人最后却只能含糊回答一句:“不疼。”
陆知寒的心脏疼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希望他可以把她的伤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但是他很快想起,那件事已经发生过了。
她已经疼过一次了。
眼睫潮湿的人握着她的手指,很想吻她的眼睛,也想听她的呼吸声,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漆黑的夜在晃动的窗帘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那些树影在风中缓慢起伏,像是连绵的江水,下一秒就会尽数涌过来。
他就在她的呼吸声里安静地看着那些在夜色里缓缓流动的墨色空气,看着整个世界的一切在那连绵起伏的江水中摊开来,摆在他面前。
陆知寒无意识地低眸,收紧手指抱紧她。
睡着的人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他低眸看了她一会儿,过了很久,才敢闭上眼睛。
风声呼啸,而她的呼吸声像是风雪夜里的烛火。
他就在这满天风雪里想,没关系。
上大学的时候她选择外语论文的题目,选了一句外文诗,翻译是:“死神对死者挥动镰刀,割下死者爱人的头颅。”
她说这句诗是一句比喻,真正的含义是死者的离开,给爱人带来了如同自己死去般巨大的悲怆感。
类似于他们古文中写的“哀莫大于心死”。
陆知寒就这样在整个世界的环绕里闭上眼睛。
没关系。
如果死神一定要挥舞他的镰刀。
就让死神挥动他的镰刀。
漫天的风雪裹挟着万钧雷霆重重砸下,冻僵的却只有陆知寒,和他掌心和盛柠一模一样的伤口。
盛柠安稳地睡着。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
他宁愿他死去。
雪停了。
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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