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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走廊上的座钟在凝滞的黑暗中缓慢地敲响下午两点的钟声。

        那震荡着的,一声接一声的悠长回响,击碎了堆积起来的静谧,也击碎了洒落进来的日光。

        那些日光形成的金色光团就在这钟声里被砸得支离破碎,宛若掉落一地的玻璃般,照出婆娑的树影。

        窗边只有风声,而没有尽头的白昼还在无限延长。

        在这白昼里无声静默的人握着听筒。

        他知道他还可以等很久很久。

        --

        盛柠走出电梯。

        来接她的负责人简单地为她介绍了一下事务所的布局和职责的分类,然后就道:

        “像商业剽窃这类违法行为,要起诉,胜诉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只是需要确凿的证据,而且,要付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可能会很高。”

        所以大部分企业和个人都会选择私了或者忍气吞声,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恶意竞争的风气。

        盛柠在基地的时候,就搜索记录过很多当年新世界败诉的新闻。

        虽然当年的判决是新世界道歉并赔偿补齐慈善活动过程中的全部费用,但这个结果却没有在民众当中引起较大的反响。

        新世界现在还能屹立不倒,与当年压下舆论,坚决维护自身良好口碑的举措并非没有关系。

        她不想让新世界这么简单地就从诈捐和慈善欺诈的负面新闻里摆脱出来,也不会允许。

        所以一有证据就回国准备处理这件事。

        剽窃也不过是她想要起诉的几项缘由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关于这点负责人也在最初接到盛柠委托的时候确认过:“如果新世界在判决下达后又出现了欺诈行为,是可以二次起诉的,但是当年的判决毕竟已经下达,而且又过了这么长时间”

        负责人话没说完,但是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想要胜诉,难度可能会很大。

        盛柠没说话,负责人已经转身,将负责的律师介绍给她:“盛小姐,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周泽成周律师,他对您的案件很感兴趣,而且经验丰富。”

        “盛小姐,你好。”面容熟悉的年轻律师伸手:“又见面了。”

        盛柠一顿,伸出手,在坠江案庭审的时候她见过这位周律师:“你好。”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去我办公室坐下再聊?”

        周泽成的办公室位于事务所的左侧,视野开阔,没有什么装饰,只有沙发边的盆栽,点缀着一点绿色。

        盛柠刚坐下,给她倒了杯茶的年轻律师就道:“盛小姐应该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对您的诉求感兴趣吧。”

        负责人之前就介绍过了,他并非经济类案件主要负责律师,去庭审还能说是观摩学习,但是掺和他之前完全没有涉足过的商业犯罪,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盛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现在答应事务所的邀约,周泽成语气却很和缓:“但是听过我的经历之后,您大概就能理解我了。”

        看上去也不过也就毕业两三年的年轻律师道:“我曾经在新世界涉嫌欺诈的孤儿院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志愿者。”

        盛柠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顿。

        和宋在空荡荡的病房前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正好在走廊上看到刚下班,迎面走过来的程恕。

        他刚结束一台手术,脱了手术服,本来是要趁这个时候去吃饭的,落了东西才回来楼上一趟。

        这会儿看到几天没来的人就是脚步一顿。

        “和宋?”程恕看了眼空了的单人病房:“陆知寒昨天下午就出院了。”

        他没问和宋这几天为什么没来,也没问他这几天去做什么去了:“盛柠陪他一起离开的,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和宋没回答。

        “来挑事的那些叶家人,是不是陆知寒让他们进来的?”

        和宋看着程恕:“如果他不同意,你们不可能放叶家人进来。”

        程恕沉默着,他不知道叶家人,尤其是那个叶芳和陆知寒说了什么,但是:“陆知寒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连他都选择暂时放任叶家人不管,那他们就算是在气愤也只能选择按兵不动——

        不管是因为他还顾念着死去的叶阿姨的血亲,还是因为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现在只能隐而不发,他们都无法改变陆知寒的决定。

        和宋提着外套,已经是深秋了,他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什么衣服都没加,程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朝光和sq两头跑,所以根本没时间注意江宁已经入秋了:“和宋。”

        他很担心他的状况:“你别想太多,也别被陆知寒影响了。”

        他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他会好起来的。”

        和宋没说话,只是转身。

        程恕知道没能在关键时刻出手的和宋同样也很愧疚懊悔,快步追上去:“和宋!”

        提着外套的人没停。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管公司,也不知道sq是怎么运转的,在陆知寒手里精密庞大的机器就像是立在江宁市的靶子,所有人都想把这崛起的新锐企业撕扯成肥肉,然后取而代之,他每天问叶执如何处理,都要忙得身心俱疲,但是仍然帮不上陆知寒什么忙。

        核心决定仍然需要陆知寒处理。

        可是和宋觉得自己这样做会好受一点,他知道sq对陆知寒很重要。

        不仅仅是因为sq是陆知寒的心血,更因为sq吞并了陆氏,sq对于陆知寒来说早就具有不一样的意义。

        那是陆叔叔和叶阿姨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自己到底毁了什么?和宋不知道。

        只想起资料上写着的那么刺眼,刺眼到他想起他知道盛柠回来之后,觉得盛柠一定能救陆知寒,都觉得讽刺的字句的人,还是扯了扯嘴角,对追上来的人说了句:“我没事。”

        “我只是”和宋的情绪有点不稳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微抖:“你知道叶阿姨是怎么被感染的吗?”

        程恕顿住,下一秒,就像是想到什么,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和宋靠在墙壁上。

        现在他才觉得江宁的秋天真的很冷。

        和宋没说话,但是程恕已经明白了。

        他知道叶阿姨当初是因为外感染和用药不当而去世的,但是当时叶阿姨正在疗养院里卧床休养,根本没有感染的可能。

        除非有人把感染源带到了疗养院。

        和宋来医院也不是来见陆知寒,他是来问自己,陆知寒是不是拜托他查过一起,轻微感冒,然后持续发烧的感染病例的。

        陆知寒早就知道母亲的去世有蹊跷,可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程恕看着空荡荡的单人病房,竟然觉得,陆知寒选择隐瞒这一切再合理不过了。

        陆知寒不知道他会查到什么,他也不敢在结论出来之前相信任何人。

        所以他考虑良久,最后还是选了不那么冒险的路:sq在那段时间,暂停了基金会工作的推进,抛出橄榄枝和有意向的企业合作,就是为了阻止新世界进入国内市场。

        在决定上一向是冷静锐利,果断的人,竟然也会有犹豫和退却的时候。

        可是他再三斟酌,再三考虑,放弃了一举成功的机会,最后得到的却只有盛柠的死讯。

        叶阿姨去世的时候陆知寒还没有成年,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很安静地听叶芳那些人想要瓜分母亲的遗产。

        在燕大的时候他学的是法学,还没毕业,陆家人就找了过来,他们告诉他他父亲并不喜欢他,只是不希望他流落在外。

        父母的相互怨怼让陆知寒对于婚姻,家庭没有任何期待,可是盛柠改变了这一切。

        然后又带走了这一切。

        他什么都没有留住。

        和宋转身,眼前的白色走廊还在无限延伸,他这么看着,却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扶着墙壁的人只能听见中秋的时候,他去看陆知寒,陆知寒望着去捡玩具的victor,叼着玩具飞奔回到他身边的金毛转着圈,朝门口叫着,等待盛柠给它带回来的中秋大餐。

        站在门口的人望着飞奔过来的victor,哑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了。”

        那些打开的门像是一双双眼睛凝望着孑立在别墅院落里的人,盛柠曾经很希望在家里养一些植物,让家里热闹一点。

        可惜陆知寒很忙,后来她也忙了起来,连victor都照看不过来,就放弃了。

        现在这空荡荡的冷清的房屋,就像是褪去旧日影响的幕布一样,在微风中被吹皱。

        他站在那,还能偶尔听到盛柠捧着脸说如果要养兰花放在哪里好。

        可是一旦走近,那些画面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散了,前后只有几秒钟而已。

        陆知寒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她存在的痕迹被时间抚平,看着他曾经拥有的的一切像是被风化一样,一点点消失。

        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直都只有他而已。

        陆知寒的经历注定他只会是冷静淡漠的性格,不管叶家人和陆家人说什么,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选择。

        可是这条路走到现在,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他都已经失去了盛柠,失去了他想保护的一切。

        从他得知盛柠的死讯开始,他就不可能痊愈了。

        一直以来,折磨陆知寒的都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把自己折磨疯了。

        走了几步的和宋最后还是没撑住,扶着扶手在楼梯口,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知道新世界和sq合作的前因后果之后,问过陆知寒:“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也不会知道了。

        “你提供的这些材料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剽窃的真实性,但是如果要佐证新世界长期实施不同类型的商业犯罪,可能还是有些难,”周泽成放下文件,“但是就像我刚刚所说的,如果欢颜愿意提供更多的证据,比如新世界高层和欢颜实习生的特殊关系,这场诉讼会赢得更容易一点。”

        盛柠默默。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欢颜竟然打算起诉新世界,新闻虽然已经放出去了,但是他们大概都不敢相信幸存的是她,所以她至今还没有收到任何短信,也无从得知欢颜的态度。

        起诉竞争公司这件事,对于任何一个品牌来说,都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们耗不起,她没想到欢颜会这么有魄力:“我会考虑考虑的。”

        周泽成点头,离开的时候,这位年轻律师送她出去:“听说你刚刚结束那起坠江案的寻访调查。”

        盛柠还以为他也和那些人一样,想知道她是如何幸存下来的,那位律师却是看向她: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有时候是不是会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不该幸存下来?或者看到受害者的家属,也会非常难过,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回来。”

        他语气和缓:“对于活着的人,围观者总是苛刻的,但能预知到厄运的发生,然后拯救所有人的,是超级英雄,不是像你和我这样的普通人。”

        盛柠眼睫微垂,庭审的时候,她的确有这样的感受,而且,直到现在也没办法缓过来。

        “其实幸存者内疚是很正常的症状,在心理学上,这种负疚感会随着事件社会反响的减弱而消除,但是坠江案的反响时效显然很长。”

        周泽成语气缓缓:“在处理日常的同时,也可以多关注关注自己的心理问题,学着去确认和加深自己的存在感。”

        盛柠抬头。

        周泽成道:“周鸢去世的时候我就一度非常难过。”

        周鸢是她那位因病离世的同伴。

        “我觉得我的志愿活动并没有给你们带来任何帮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放任了新世界对你们的欺凌行为,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有时候活下来就是为了能够代替已经停在原地无法向前的人,做一些他们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新世界太庞大了,它在市场中占有的巨量份额,和它庞大的体量,注定即使它在判决中被判道歉赔偿了,也仍然能屹立不倒。

        遭到当年那件事的伤害,最后离开孤儿院的孤儿也有很多,离开之后仍然受此影响的不在少数。

        但是没有人想起过周鸢。

        那个因为参加汇演而病发离世的小姑娘。

        只有盛柠。

        只有她想要重新起诉新世界的慈善欺诈行为,让它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你很勇敢。”周泽成说:“我想即便她还在世,也会这么觉得的。”

        在他们都已经停留在过去的现在里,她仍然是那个躲在同伴背后羞怯的小姑娘:“希望你生活愉快。”

        盛柠站定在午后的阳光里,树影晃动到她面前,激起一阵日光形成的金色涟漪。

        她就在这金色涟漪里,把视线从排在一起的人影中移开,缓声:“谢谢。”

        她说:“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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