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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去灵照寺之前盛柠陪陆知寒去医院做了一个简单的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身体情况并不差,突发性的心脏衰竭也可以在药物控制得当的情况下得到缓解。

        盛柠放了心。

        收起诊断结果的程恕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住院治疗?”

        他看着陆知寒,最后还是关上门。

        他给何域的文件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他老师看了陆知寒的心电图之后做的一些批注,还有就是建议他尽快住院治疗的建议。

        和宋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防止盛柠离开之后,sq不会因为陆知寒住院治疗而出现混乱,可是陆知寒还是只是安静地守在盛柠身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正常。

        程恕知道他大概是不准备进行住院治疗了,关上门离开的时候看到何域站在楼梯口,望着陆知寒常常望着的那片湖,神色静默。

        捏着诊断报告的人微顿,走近的时候听到何域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疯了的不是他,是我们。”

        何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程恕,程恕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安静了一会儿,才哑声道:“或许他只是真的恢复正常了。”

        何域不说话。

        除非陆知寒真的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有可能在明知道盛柠要走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清醒。

        否则他的清醒也只是在梦中而已。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何域才突然开口:

        “他的病还是很严重吗?”

        “你明明已经很少过问他的病了,这段时间却不停地在sq和医院两头跑,就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他心脏都有问题。”

        程恕想起盛柠,她可能是唯一不知道的人吧,他很想告诉盛柠,但是陆知寒不希望她知道。

        最后沉默了很久,还是道:“他只是想让她能没有负担地离开。”

        何域没回答。

        在陆知寒心里,他欠她的太多了,他永远无法补齐那些欠她的冰激凌。

        或许只有像叶家人说的那样,用他的命换她回来,他才能够真的解脱。

        他移开视线:“查到陆叔叔车祸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欠表嫂的冰激凌到底是什么。”

        直到他查到那段在陆家提取出来的监控。

        他其实很佩服季裴。

        季裴和和宋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什么二代,只是父亲曾经属于这个圈子,明明性格谨慎,却和陆叔叔一样,死于蹊跷的车祸,才一直想查出父亲的死因。

        他留在陆知寒身边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朋友,只是陆知寒又是其中唯一坚持不懈地调查母亲死因的人,才会一直留在江宁。

        季裴说陆知寒和盛柠结婚的时候,他一度态度很冷冽地去质问陆知寒为什么暂停调查。

        他以为陆知寒和那些人一样怕了。

        但是陆知寒只是说,他需要一点时间布置好后路,季裴一直以为他指的是sq和他的后路,直到现在才知道他说的后路是为盛柠。

        他只是想保证盛柠的安全。

        季裴告诉他这些的时候说:“你知道吗?和宋告诉我sq和新世界合作的真正原因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也是,这才是陆知寒会做的决定。”

        “盛柠讨厌什么,他比她记得更清楚。可是何域,她出事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甚至错过了她的电话。

        陆知寒欠盛柠什么,在陆知寒看来,大概什么都欠了,也再也不可能补偿得了了。

        更不用说,陆叔叔在离世前,一直觉得,是商业竞争对手盯上了他,才导致叶阿姨的离世。

        导致叶阿姨突发外感染的凶手不好查,但是仔细推断就能知道,能同时无声无息地在他的车内动手脚,和查到叶阿姨在哪个疗养院休养的人,只有可能是同一个。

        所以他明知道车有问题,还是开上了悬崖。

        他们吵架数年,分开数年,离开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叶阿姨怀着孕,可是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天人相隔,直到陆知寒成年,才能接受这一切,坠入崖底。

        他不知道陆知寒最后有没有查到那段刹车被破坏的监控的调取记录,知道陆叔叔最后是自杀。

        可是陆知寒和盛柠之间,没有相互支撑的数年,没有可以追忆的往昔,也没有孩子。

        他在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之前就什么都失去了。

        陆知寒和盛柠出发去灵照寺的时候是在清晨。

        起诉新世界那个案子因为涉及的企业和个人太多暂时还没公开审理,但是上车之前何域把叶芳那个儿子招供的部分口供交给了她:“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盛柠翻着看了几眼,还没仔细看,车上的人就低声喊她:“盛柠。”

        何域转头看过去,陆知寒正在车里,黑色大衣下的手背青紫,伸出来握住盛柠的手上却没有任何针孔的印记:

        他知道那是各种针剂都只在一只手上打然后混合作用的结果。

        这一个星期一直在看医生的人对上何域的视线,什么都没说,何域却还是把文件收了回来:“等你们回来再看吧。”

        盛柠顿了顿,点头,她回到车上的时候,陆知寒收回了视线,没有针孔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

        陆知寒没回答,路上程恕打了两个电话,但是陆知寒都没接。

        何域知道程恕想说什么。陆知寒虽然气色好了一点,但是身体太差了,如果不是用那些药吊着,现在就能直接进重症监护室。

        心跳紊乱足以导致所有器官在一瞬间衰竭,可是陆知寒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是很安静地留在盛柠身边。

        哪怕知道她留下的时间缩短成了一个月,也什么都没说。

        何域把那些纸揉成团,等他们开始爬山的时候,才转身看向他,慢慢地说:“陆知寒,你会有今天都是活该。”

        陆知寒没说话,只是低眸握紧盛柠的手。

        他希望只是他活该。

        何域就这样回到车边,看着他们越过逐渐嶙峋的道路,抵达山脚,满山的枫叶像是焰火一样红而绚烂,两个身影消失在重叠的霜染的红里。

        季裴从车上下来,看到何域扔掉的那些叶芳儿子供述的威胁恐吓事实,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属实的话,可以加刑。”

        和宋收回视线:“陆叔叔的死,叶家和背后的人也参与了,是不是?”

        没人回答。

        和宋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有点轻微的耳鸣,转过身的时候有些自嘲。

        叶家人从头到尾都只用了一个蠢办法,偏偏陆叔叔和陆知寒都信了。

        上车的时候看到陆知寒写了很多条的红绸落了一条在车上。

        心脏正在缓慢衰竭的人现在其实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手指动作的幅度了,但是落下来的红绸上,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无比虔诚,认真。

        每一个字他都写了很多遍。

        那上面写的是:“盛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没有愿望的人破天荒地许了愿,希望诸天神佛能实现他的心愿,可是他的愿望里没有他自己。

        只有盛柠。

        盘旋的小径在重叠的落叶中缓缓通向顶部的尖顶寺庙。

        盛柠看着面前的人:“你累吗?停下休息一会儿?”虽然陆知寒现在已经在喝温和一点的中药调养身体,也很少去医院了,但盛柠还是觉得,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所以不敢让他太过劳累。

        陆知寒停下来,面上看不出任何勉强的迹象:“好。”

        半山处的景致很独特,连天的雾霭隔绝了尘世和山巅,只留下雪一般的雾,和雾一般的水滴,环绕这座唯一的山峰,不断地盘旋着,像是在书写着独属于这一个区域的素色绢诗。

        盛柠在亭子里坐下来,看到陆知寒还站着,对他伸出手。

        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混着流动的雾霭,像是婆娑的树影在晃动。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他们在燕大的自习室。

        她总是装睡,然后在他靠近给她加衣服的时候,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手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陆知寒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走近,伸出手的时候忽然低眸,吻了吻她的眼睛。

        盛柠眼睫颤了颤,他也只是微微弯起嘴角,眼神安静而柔和,像是他们之前来灵照寺那次一样。

        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说:“慢慢走,不急。”

        那时候山顶盘旋的小径也是像现在这样,层叠着通向枫叶层叠的峰顶,看不到尽头,像是他们的以后。

        盛柠垂眸。

        她回来之后,就很少想起从前了。

        生病的陆知寒和之前不太一样,她也没有什么触动的机会,去回忆起他们还不算相看两厌的往昔,可是现在,在山上还未落尽,有些扑簌的树叶摩擦声里,她忽然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并不是没有摩擦,不会吵架,可是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会有说不完的以后。

        是什么时候,陆知寒对她变得那样冷清又疏离?他们之间又变得那样无话可说的?

        盛柠记不清了,她只是隐约觉得,大概陆知寒这样的人,从头到尾,需要的都不是像她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家等他回去的摆设,而是能帮到他,能什么时候都坚定地站在他身前的同行者。

        她曾经以为会很长很长的路,也不适合他们再这样走下去了。

        她有点走神,陆知寒却是低声,声音第一次没有那么沙哑,而是清雅低沉的,像是从未生病过:“站在这里感觉好像快入冬了。”

        盛柠想说话,又陷入沉默之中。她知道延期不通过的通知已经下来了,如果她留下三个月,应该就恰好和他们之前那次来许愿一样,可以看到白雪覆盖整座城市,山顶的红绸像是求签筒里晃动的上上签上那一抹红色一样,祈愿着所有可能的平安与幸福。

        可是她只能再留大概一个星期,就要离开了。

        陆知寒却好像不介意她回不回答,看了她一会儿:“盛柠。”

        盛柠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眼神太明显了,但过了很久,他也只是垂眸,哑声道:“再休息会吧。很快就到山顶上了。”

        他们没能到山顶上,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山上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泥泞的山路让所有登山的人都选择了留在了临时驻扎地的帐篷里等待雨停。

        光线昏暗的帐篷里空间不大,温度也很低,盛柠才翻了个身,陆知寒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盛柠感觉,他胸前传来的温度像是这雨夜里摇摇欲坠的火把,把他身上的所有温度都传递到了她身上。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的人转头看向他,陆知寒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她,黑夜把他黑色的瞳孔遮盖住,却遮盖不住他瞳孔里像是月华般潋滟的流光。

        盛柠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道:“我走了之后,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也会偶尔回来的。”

        说完就微顿,想起陆知寒应该不喜欢走了这两个字,想改口。

        陆知寒却只是低低地回答了一声:“嗯。”

        他知道她要走,也知道她和他说话总是再三斟酌是因为以为他生病了。

        陆知寒不希望她知道他生病。他不知道如果她留下来更久,他还舍不舍得放她走,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

        这么想着的人眼睫微颤,在这夜里,忽然哑声缓慢地开口:“盛柠开心吗?”

        盛柠眼睫微颤。

        以前她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的时候,怕他不知道,都会用假装自己不是盛柠的语气演:“盛柠开心吗?”然后自己趴下来自问自答道:“不开心,因为陆知寒不理我。”

        他每次都会看她一眼,等她的幼稚举动演完后,才低眸问:“想吃什么?”

        他不擅长哄她,但也不会视而不见,只会等价交换:“给你做。”换她的开心。

        盛柠垂眸,没有回答陆知寒的问题,陆知寒却缓缓伸出手,碰了碰她的眼睫。

        盛柠不知道她的眼睫湿了没有,但是在朦胧的雨声里,她好像感觉陆知寒的眼睫湿了。

        他在舍不得她吗?

        盛柠刚想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帐篷外的雨就突然变大了,她听到陆知寒在这连绵的雨幕里哑声缓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陆知寒很开心。”

        他哑声重复:“这一个月每天都很开心。”

        她眼睫颤了一下,想说什么,驻扎的地方却突然混乱起来,像是哪里塌了。

        盛柠的心忽然急速地跳动起来,她紧紧地握着陆知寒的手,感觉他也回握住她的,才立刻跟着起身,想要离开这个驻扎地点,陆知寒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头顶,感觉所有的风雨都变小了,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倾注在陆知寒身上。

        他们前面的人太多了,盛柠只能拉着陆知寒找到一个稍微狭窄一点的,看山体结构不会被泥石流波及的地方躲起来。

        有碎石和泥沙从上面滑落,盛柠只隐约听到了声响:陆知寒一直牢牢地抱着她,像是夜色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山峰。

        盛柠抓住他的袖子,想让他别在外面淋雨,却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忽然亮起的白昼里,看到他惨白的脸,和安静看她的眼神。

        陆知寒已经疼得嘴唇发紫了,却还是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肯进来。

        盛柠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手指发抖地找药,吃完药的人努力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脸色还是白得很难看。

        工作人员不知道是从山下还是山上来了,开始组织他们有序撤离。

        但是到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工作人员开始询问是否有行动不便的人员,可以提前下山,但是他们人手不够,如果要有人提前下山的话,其他疏散的人就得再等一会儿。

        盛柠刚想说他有突发性心脏衰竭,就感觉他轻轻地吻住了她。

        盛柠的眼睫猛地颤起来,她想出声,但是陆知寒已经把她身上的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工作人员过来统计的时候,他安静地看着她:“这里没有特殊情况。”

        盛柠猛地把他的手拉下来,想喊住工作人员,但已经疼得很厉害了的人只是抱住她,哑声:“没关系。”

        陆知寒只是靠在她身侧,现在还让她这么害怕的人心脏很疼,心也很疼,他无知觉地缓慢伸手覆住了她的眼睛,声音很哑:“没关系。”

        他慢慢地开口:“盛柠。”

        盛柠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知道他吃了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害怕:“陆知寒,我们下山吧,我带你下山”

        陆知寒似乎很难受,他轻轻地擦了擦她的眼泪,声音很低:“对不起。”

        他声音很哑:“我本来是想陪你来还愿的。”他的声音已经艰难得只剩断续的哑音,但还是对她说:“我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

        找到他们的工作人员在大声呼叫其他的队员来帮助他们下山,山路已经完全不能走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完全塌陷,所以他们才提前问有没有患者或者是行动不便的人员。

        如果被困,这两类人员存活的概率会大大降低,但同时有这类人员存在的情况下,搜救速度也会大大降低,带病患下山也需要不少人。

        陆知寒就在这嘈杂的背景声里轻哑的嗓音断续:“我真的没事,你先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看见她哭,心都要碎了。

        工作人员靠近了,漆黑而模糊的视野里,盛柠看到他的瞳孔像是被融化的月亮般,眼睛就被他掌心覆住,听到陆知寒对来救援的人说:“她比我轻,先送她下山吧。”

        盛柠的心脏猛颤,她下意识想睁眼,却只感觉到雨水混着泥泞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坟墓崩塌的一角,就在离开的瞬间她听到他嘶哑,颤抖着的的最后一句话:

        “盛柠,没关系的,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了。”

        他努力地捂住她的眼睛:“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想让你害怕。

        我希望你不会害怕。

        陷入泥泞的红色绸带像是暗夜里熄灭的烛火,上面的字迹在雨水的冲刷下几乎消散了,只剩下一角的“长命百岁”蜷曲在雨水围绕形成的深潭中。

        陆知寒知道那背后就是她的名字,心脏骤痛的人看着那荧光消失在远处,才在暴雨中慢慢闭上眼睛。

        盛柠。

        在我所有无法实现的愿望里,你就是我全部的生命。

        你是我的生命。

        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所以如果这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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