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树枝拂过窗棂,在透明的玻璃表面留下深色的痕迹。
日光仿佛湿漉漉的窗帘,缀在病房外,将所有遥远而模糊的声响都隔开,只剩下流动的空气,无声地静默着。
盛柠坐在病房里,握着还昏迷着的人的手。
傍晚的红紫色烟霞将干枯没落的景物都染得绯红。她垂下眼睫。
等掌心的伤口被冰凉的指腹蹭了一下,眼睫猛颤的人才抬头:病床上的人已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寂静的眼睛正看着她,浓密的潮湿的眼睫像是被暴雨洗涤过,融化在月光里的苇丛。
盛柠喉咙收紧,看到仪器上显示数值恢复正常的人起身,刚想叫医生,陆知寒已经缓缓地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质地坚硬冰冷的碎片拼凑起来的躯体,动作机械而缓慢地扣住了她的手指。
陆知寒安静地看着她,声音低哑:“盛柠。”
盛柠蓦地落下眼泪来。
医生给陆知寒做了检查,确定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暂时平稳下来了,从生死边缘挣脱回来的人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望着盛柠。
看了一会儿又阖眸。
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直到深夜,他才再次睁开眼,盛柠已经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程恕本来是来给盛柠送吃的的,看到他醒了:“陆知寒?”
他看了眼睡着的盛柠,放下买来的宵夜,压低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一下:“江宁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明天大概就可以转院了。”
“你才刚醒,注意休息,其他的有我和何域。”
他其实还想说,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折腾下去了,他最好马上住院。
可是看到陆知寒在看盛柠,还是微顿,低声:“她这几天一直在守着你。”
陆知寒眼睫颤了颤。
他手边,她墨色的发丝在夜色里,像是弯曲生长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左胸鲜红的器官牵扯着疼,仿佛下一秒,就能融化在这夜色里。
过了很久,他才问:
“sq的股价怎么样了?”
程恕没想到陆知寒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你怎么知道sq的股价”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看向陆知寒:“你早就知道,会有人把你出事的消息泄露出去,导致sq股票暴跌?”
陆知寒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盛柠,想起昏迷之前,瓢泼夜雨遮盖了一切声响。
手电筒所散发出的光亮在那雨夜里像是挂在树梢上用来许愿的橘丝带一样,在风中飘摇着,带着他希望平安的人离开。
他多希望,她是真的离开了。
离开了崩塌的山峰,也离开了那辆让她坠入江底的损毁车。
可他知道只是梦而已。
程恕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没想到陆知寒到现在还是没能从幻觉里走出来,可是他明明都让盛柠先下山了。
想到这里的人喉咙突然被更艰涩的东西堵住。
他连幻觉和真实都分不清楚。
却还是让她先下山了。
呼吸很微弱的人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哑声慢慢道:“我想,把我的墓选在她身边。”
轻轻握着她手的人只感觉,她掌心的热意连同她的心跳一起,源源不断地串过来,温暖了他冰冷的骸骨。
陆知寒嗓音嘶哑:“不用靠着她,离她近一点就好。”
他怕她不想见到他。
所以离她近一点就好。
程恕想告诉陆知寒盛柠已经回来了,不会有墓,也不会有死亡,可是接触到他的眼神,却只能无力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她回来了。”
“但是你有很多时间去确认。陆知寒,我们没有骗你。”
“你也已经,”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嘶哑的嗓音把这句话说完整的,“把命还给她了。”
陆知寒,你不欠她什么了。
陆知寒只是垂下眸,知道他无法说服陆知寒的人关上病房的门,脑海里却是一团乱麻。
程恕知道,陆知寒能问起sq的情况,必然是知道他出事昏迷的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可是sq的股票崩盘来得气势汹汹又出其不意,如果陆知寒没有事先做好准备,怎么可能准确预料到股市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动荡?
脚步滞缓的人心里其实有了答案,却只是无意识地撑住墙。
那种无力感让他几乎窒息。
和宋问陆知寒打算怎么对付新世界的时候,陆知寒没有回答,只是说他有办法。
可是程恕没想到,陆知寒所谓的办法,是用他的死讯刺激股市的情况。
想起不知道从哪放出去的陆知寒生死未卜的消息的人收紧了手指。
他不是商人,不知道什么手段谋略,可也看出陆知寒是用他的死,给新世界设了一个局。
sq对于市场风向的把控能力让它成立不到五年就已经牢牢地坐稳了魁首的位置,可sq毕竟是新锐企业,需要漫长的商业博弈,才有可能扳倒新世界。
可是前段时间新世界才刚打开国内市场,风头无两,sq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得手,只能等下一个时机。
但如果这个时候,sq的实际掌控者出事了呢?
新世界和新世界背后那些人不可能坐的住,不想要sq这块肥肉,他们一定会出手。
陆知寒知道新世界必输无疑,可是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不想让新世界慢慢地衰微下去,不想让那些人安然度日,所以选择硬生生地用他的死讯加快了新世界毁灭的进程。
还愿途中会出事,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陆知寒的病情会突然恶化也很正常,程恕知道他的身体机能早就在药物和绝食的作用下损坏了。
可就算没有这次意外,陆知寒也早就选好了死期,结束这一切。
就连病情恶化,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明白一切的人浑身冰冷。
他以为他知道陆知寒立了遗嘱,就已经做好了他会这么做的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知道他付诸行动的时候,还是手指颤抖。
如果不是盛柠,现在事情会是什么样?
他会让她无牵无挂地离开,然后孤零零地死去。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他算好的。
扶着墙走了几步的人背靠着雪白的墙壁,慢慢地滑落下来,单手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资料里叶阿姨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他用命送盛柠下了山。
可直到在雨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还以为,盛柠讨厌他。
他以为她讨厌他,才直到现在都不愿意回来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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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宋处理完sq那边的舆论后赶了过来。
到的时候看到盛柠在喂陆知寒喝汤。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人勉强喝了几口,咳了一声。
盛柠有些紧张:“你不舒服吗?”
陆知寒摇了摇头,还没开口,一旁的医生已经道:
“可能是戒断的后遗症,先打营养针吧,正常进食等好了再说。”
看到盛柠脸色微变,才抬头:“怎么了?”
他问:“家属不知道病人有戒断史?”
盛柠刚想开口问是什么的戒断史,陆知寒却已经轻轻按住了她,哑声回答:“只是一些安眠类药物。”
声音轻哑的人低眸:“反应很小,没事的。”
医生刚想说什么,听到护士的话,又顿了顿,视线落在陆知寒身上,叹了口气:“既然有后遗症就好好休息吧,家属病人转院之前记得拿走自己的病历。”
走之前还回头道:“注意少进食,你的胃受不了。”
盛柠知道陆知寒肯定还瞒了她别的,可是看着安静地握着她手的人,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一样,什么也问不出来。
盛柠只能放下汤:“不喝了,你休息吧。”
陆知寒却拉住她的手,他以为她生气了:“还有一点就喝完了。”
他哑声:“你喂我吧。”
盛柠没说话,只是把碗端起来,起身。
和宋就在这个时候敲的门。
盛柠转头,看到是他,微顿,点头。
她知道sq股价波动的事,只是怕影响陆知寒的恢复,没有告诉他。
和宋知道在陆知寒心里,sq远不如盛柠重要,但还是按照盛柠的意思,只字未提,他们都不知道,陆知寒早就知道了。
“我来看看你,你们已经做好转院准备了吗?”
本来虽然陆知寒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刚刚苏醒的人并不适合舟车劳顿。
是陆知寒提出想回江宁,老教授才摆摆手同意了。反正到时他也会和程恕一起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
和宋看着陆知寒:“你休息得怎么样?”
陆知寒只是缓缓垂眸:“还好。”
和宋没再问了。
他觉得陆知寒现在的情况远远算不上还好。
盛柠去倒汤的时候,没有久留的人转头看了陆知寒一眼。
他知道现在看着门外的人一定在等盛柠回来,也知道他留下来不会有什么作用,却还是觉得此刻的陆知寒安静得像是一个影子。
死亡并没有让他清醒。
和宋收回视线,想起sq又敛眸。
陆知寒出事的消息刚走漏的时候,他拜托他哥去查了查。
不在江宁的人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捏着眉心:“我之前还以为是你多想了。”
和玉想起只在陆家那位葬礼上见过一面的人,那个时候他才刚毕业不久,就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商界新贵了:“现在看来你想得没错,抛售股票的的确是他的人。”
“他这样铤而走险,想圈住的,恐怕也不只是新世界。”
如果这次发生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和玉已经可以肯定,这是陆知寒自导自演的戏码了。
没有别的,这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太狠了。
可他想不通。
如果只是受伤装病还好说,可是陆知寒分明是真的危在旦夕,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在医院里抢救:“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不怕他们不上当,命换来的机会功亏一篑?”
而且如果他真的出事了,要怎么推进后面的事态发展?就靠自己提前安排好的布置吗?
和宋没说话,只是挂断电话。
在关上办公室门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那条落在车上的许愿绸带。
他在去还愿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或许他设想的事故并非这次的山体滑坡,他也没有想过在盛柠面前离开,可他在去之前,就已经全部想好了。
也是,和宋带些自嘲地想,他怎么会对新世界和自己手下留情。
他明明到死,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到死都希望她能回来,希望他能把她换回来。
和宋垂下眼睫,安静地离开了。
盛柠回来的时候,和宋已经走了,把碗放下的人看向陆知寒:“你在看什么?”
他缓声:“你。”
盛柠一顿,果然看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上她的视线后,才会安静地垂下眼睫。
她不知道陆知寒现在的心理状况如何,但还是按照咨询师所建议的,反复地和他,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新的联系:“你怎么不看了?”
“你看了这么久,有发现我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陆知寒看向她。
盛柠看到他面前的输液管晃动着,模糊的光影,伸手把输液管固定住,就听到他道:“比昨天好看。”
他伸手:“盛柠。”
“嗯?”
他突然哑声:“我爱你。”
盛柠眼睫颤了一下,感觉到输液管再度晃动起来,刚想说小心针头,就被他轻轻抱住。
听着她呼吸声的人轻轻地抚着她鬓边的发丝,像是无比眷恋贪念这短暂的时刻。
盛柠不知道他的心脏正剧烈地颤动着。
陆知寒慢慢地闭眼。
濒死的时候,他一直在模糊的影子里寻找,希望能看她一眼,可就连死亡也不能让他见到她。
安静垂下眉眼的人握住她的手:“盛柠。”
连死亡也不能让她回来。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决别,什么叫做死生不复相见。
连死亡都无法跨越死亡本身。
叶家人告诉他他可以用命换她回来,他们告诉他她离开了那辆车,可是他已经试了所有的办法,现在连最后一个办法也找不回她了。
“我爱你。”
从前他总觉得,她还在等他。他怕她害怕,也怕她冷,所以不敢过度沉浸在这样的梦境里。
他想让她回来。
可是死神却残忍地证明,他心爱的人已经化为一抔尘土。
眼前的梦也只是他应该遭受的报应而已。
所以不管梦醒的时候有多疼都是他的报应。
他知道不管有多疼都是他的报应。
可他在闭上眼睛之前想着,能再看她一眼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一生连再见她,都是奢望了。
他从未想过,当他死了就可以换她回来被证实是谎言的时候,会这么疼。
陆知寒垂下潮湿的眼睫,就这样在剧痛中,看着她固定住输液管,然后轻轻地吻她的眼睛:“我们回燕大,看图书馆前面的玉兰花好不好?”
他记得她最喜欢图书馆下面那片玉兰花。
嗓音低哑的人声音很轻:“然后我们回家。”
心脏还疼着的人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梦里,不管之后会多疼:“我们回家。”
他相信她回来了。
他也不会再妄想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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