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夏日正盛,蝉鸣聒噪。校园花坛里种着的、那几棵不高不矮的白玉兰树,黄褐色长阔的叶子,在阳光下愈发焦灼,懒懒地折射出一点反光。
钱年年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没去见记忆里的师友们。她挑着有树荫的地方漫步,习惯性地向一处走去。
教导主任程烝的声音,从办公室里远远地传来:“……我都给嘉鱼打算好了,等把大学读完,该拿的证都考了,争取保研或者干脆出国,一直读书,读到那什么、博士后都行。”
他想到什么,突然话音一转,“唉……只盼嘉鱼的前途,不像我似的,在学校打转了一辈子,临了临了……”
女人开口打断,“行了。说什么你都能扯到自己头上。跟你说了,别老把嘉鱼的前程挂嘴边,他的前程自有他自己去挣,你从他刚开始拿笔写字,就开始念叨,没完了还。”
程烝回道,“我是他的老父亲,我不为他考虑为谁啊?”忽地又委屈起来,“还有姚荟,他开始拿笔写字那会,人还在你爸那呢,我也没见着啊……”
姚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索性扯开话题,“反正现在嘉鱼长大了,都有……”她思索了一下措辞,“都有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人了,你就索性丢开手吧,别整天琢磨来琢磨去,小心迟早惹翻了他。”
程烝抓抓头发,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几个字在脑袋里转了几圈,猛地睁大眼睛。
“你说儿子有女朋友了?”他抓住妻子的手,“谁啊,你认识吗?”
姚荟没说话,只见丈夫果然开始念叨起来,“有对象好啊,到时候跟亲家商量商量,两个人就一起读,两家一起支持。你说是大学毕业就结婚呢,还是……”
姚荟翻了个白眼,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大老粗,读多少书都读不明白……
钱年年低着头顶着太阳、跌跌撞撞地出了校门。她回到家,习惯性地先看一眼那扇紧闭着的窗。
看到地上、桌上的高考用书仍堆在一块,想起前几天,她心中愈加烦闷。
高考生、还是个优秀高考生用过的教材资料,左邻右舍的大叔婶子们,早已心中有数,挑了个日子就拎着麻袋、扛着推车上门来运回家了。
可不巧的是,孩子都明年高考的两人这天同时上了门,发现对方的意图后,先是隐隐有抢夺之意,后来直接占住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了起来。
大婶一马当先,“当初是我给年年做了顿饭,不然年年哪有今天,这书难道不该是我的?”
大叔立刻反唇相讥,“那年是我带年年去医院看病,救命之恩,我连几本书都拿不了了?”
有人争抢的东西,就是香甜,两人越吵越觉得自己才是钱年年的恩人,而对方不过是小恩小惠,根本不配得到钱年年以书报答。
如此倒也罢了,一旁看热闹的还出了个主意,两人顿觉公平。
于是他们扯过钱年年,让她自己决定该给谁。
该给谁?
这位“做过饭”的大婶,平时节俭惯了,家里剩饭剩菜热了又热、不舍得倒可又没人吃,索性给钱年年送了几天,后来被说嘴才消停了。
这位“看过病”的大叔,钱年年某次发烧独自去医院被他遇上,倒是真一路热心送她去挂号,可惜送错地方,害得她晕头转向地找了很久。
对了,那位出了个“好”主意的阿姨,家里的高考生回来后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她看到钱年年风平浪静的模样,心气不顺已久,今天终于被她抓到了机会。
钱年年心中冷淡,笑的甜蜜,“你们都是年年的恩人。可是这书毕竟只有一份……”她看向那位阿姨,“何惠阿姨,小斌的书还在吗?这下正好一人一份。”
两人顿时迟疑,差点开口说只要钱年年的,只犹豫地看向那人。何惠心生恼怒、涨红了脸,挤开众人走了。
钱年年将书搬起放进袋子,随意地扔在院子里。
平日收破烂的大爷,这几日不知怎么没来了,只盼他今天一定得来,好把这些令人烦厌的事情一起卖掉。
一路回来,晒得人头昏脑涨。她洗了把脸,用力的拉起窗帘,扯过半张薄被倒在床上,怔怔地想了一会,睡了过去。
门外传来熟悉的争执声,钱年年缩进被子,捂住耳朵。一个温和的男声说了几句,于是又安静下来。
她猛地坐了起来,拉开窗帘的缝隙,是程嘉鱼。
她犹豫着,到底是开了门。
还是上次来讨书的那两人,这时却好言好语地开始分起书来。他们手脚麻利,临走前冲着钱年年笑呵呵地说道,“我们两家一个学文一个学理,正好一人一半。”
院子里只剩两人,相对着。
程嘉鱼看着脸色红红、手脚无措的钱年年,心中生怜。于是声音愈加温柔低沉,开口说道:“年年,你没睡好吗?要不再睡会,我……在这等你。”
钱年年没有抬头,“什么事?说吧。”她不自在地摸摸脸,不知睡了多久,但脸现在肯定是肿着的。
程嘉鱼想伸手抬起面前这个越来越低的脑袋,想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你还记得,我高考前问你的,关于我们的。这几天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他思索片刻,灵光一闪:“可以去看电影,你想看什么,我买票,好吗?”
眼前的人往后移了些,钱年年稍稍松了口气,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男生又迅速地低下,“再说吧,我最近要出去一趟,去……毕业旅行,对。”她点点头,重复着自己的话。
程嘉鱼有些无措,“那,什么时候,去哪?”瞬间心中憧憬起来,“我们一起去吗?”
她终于抬头,看向他,“去哪我还没想好……”说着立刻补充道,“我一个人去。”
看到男生瞬间失落的神情,女孩思绪混乱,胡乱地说了一句当做安慰,就摆摆手离开了。
“要是一起,你肯定安排来安排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所以还是,别了。”
程嘉鱼站在原地,想到什么,唇角弯起,笑得温软又期待。
她走近那片海滩。
漆黑的夜空骤然迸发出漫天绚丽的光彩,在烟火的间隙里,是不断划过的奇异流星,拖过道道纤长的彗尾,是她错过的。
她转过身,在这样明暗交错的光彩下,那人眉目清俊,直直地看向自己。
心脏快速的跳动起来,她睁开眼睛勉强看向窗外,是谁家凌晨不睡觉放烟花?……
昨晚不应该吃那两颗甜睡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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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中年男人开口,语气夹杂着得意,“各位各位,这是——我们审法新来的同志。”他拍拍身边一个年轻男生的肩,笑得合不拢嘴。
钱年年低头埋在几份文件里仔细默读着,闻言抬起头。
人力的阿奈来了,连审法部的陈林总都陪着来了?也是,自从阿慧离职,审法就剩周季一个,连咖啡都不下来喝了,可算是盼来了甘霖。
钱年年心不在焉地站起,顺便盯着眼前的字慢慢读,阿奈挤过来说,“忙吗今天?”
钱年年苦笑着。“周一有大会,你说呢?”
陈林抱着胳膊,笑容满面地转到了钱年年跟前。
钱年年不慌不忙站起,“你好,我是政治部的钱年年,欢迎加入中寰。”
她等待着回复,接着陈林总就会带他去旁边的财务部转转,接着她就能坐下继续工作了。
男生迟疑了一下,开口说:“你好,我叫成鹿鸣。”
“年年!开会了!”老师的白衬衫在走廊上一闪而过。
钱年年连忙扭过头,迅速答应了一声。
她伸手握了握,笑容标准,“你好,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
钱年年拿起放在一旁的电脑和文件袋,跨上大厅中央的木质楼梯。扶手光滑可鉴,尽头摆放着许多精密模型,每一个零件都清晰可见,都是近年最新产品的复刻版本,用玻璃罩小心保护着。
其实上楼梯时都想着要来仔细看看,可却总是忘记。
她脚步放轻,楼上是领导办公室,大多敞开着门。
老师的身影正在会议室门口等待,她快步紧跟着他走进。会议室里除了宽大舒适的沙发椅,还有一众简易的黑色椅子,她坐到了往常坐的那一个,翻开一旁的桌板。
领导们陆陆续续地出去,今天的大会正好卡在饭点结束,她忍不住雀跃。
“我看看你这次写的。”
钱年年奉上笔记本,越安宏像往常一样拿起笔开始涂涂改改。
刚经历这种场景时的钱年年,每每坐立不安。现在,她已经安之若素,在思考中午的餐点了。
圆圆的盒子,是一块块分好的柚子,晶莹剔透、饱含汁水,堆在食堂门口的桌子上。
她先打了一碗满满排骨的汤,又眼疾手快地端了一盘分外漂亮的生煎,顺便排到了一碗炸酱面,浇上肉酱、码上青瓜。
她满意地检阅着面前的战利品,视若无睹地看了眼战友,开始战斗。
正式介绍一下她的战友,不,饭友。
这位坐在钱年年对面,正盯着拿着肉夹馍若有所思的老爷子,是公司的大老板;这个一脸笑呵呵评价着面条的和蔼老头,是公司的副总;而这个正放下夹起的生煎、小心解下脖子上丝巾的中年女士,也是领导之一。
是的,作为距离炸酱面和生煎包最近的饭桌,政治部很荣幸地每天跟领导共进午餐;
是的,几年下来,钱年年的脸皮和肠胃已经被锻炼的异常坚硬了。
她有条不紊地吃着,顺便聆听董事长今天的忆苦思甜话题——从一个肉夹馍引发的童年割猪草回忆。同事们或正襟危坐,或感叹着老总童年生活的不易……
汤碗里的冬瓜……已经被她戳成了渣渣。
终于等到间隙,她迅速站起身,端起盘子一点头,表示对正在热火朝天工作的厨师们的敬意。同事们像往常一样,迅速注意到了这一信号,紧接着走了出去。
他们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陈林似乎是刚刚结束在全公司的巡回介绍,身旁跟着成鹿鸣。
陈林微笑地朝越安宏招招手,一副“让我跟你好好介绍一番”的神情。
她接过越安宏抛来的柚子,从一旁绕了过去。
钱年年把床从柜子里拖出来,想了想又把没对完的材料拽了下来。
听到另一边的床被拖出的声音,她下意识的抬头,越安宏指着手里的文件说着,“对完了吗?”
她把对完的文稿递了过去,“这些对完了,还剩一点。”
其余几个同事也相继回来,边走边讨论着。
“听说审法部这次来的新人是从天科那边挖来的……怪不得陈林总也跟着过来。”
宣传口的齐飞剥着柚子说道,“小伙人长得真不错吼,到时候我问问。安宏,你们那个活动不是缺人吗?”
他坐在床边,摘下眼镜翻着材料,顺口搭着话。“活动还早,不急。从天科过来?记得那年我们把新能源卖了,结果天科就起来了。”
“聚焦主业没办法呀,谁叫人家天科能顶住呢……”
钱年年眼皮发沉,把文件往桌上一递就睡了过去。
“好的,你把材料带过来就好,今天就可以办。”
刚睡醒的她正捂着脸放空。
齐飞转过身来,“年年啊,等下帮我办一下,就早上审法新来那小伙的手续,我电脑不行……”
是不太行,您老的电脑从我来之后,就没行过…
钱年年乖巧地点点头,说:“什么时候过来,我下午要去资产。”
齐飞笑笑,“来不及就明天录呗,不着急。”
她小小的伸个懒腰,端着茶杯去茶水间慢悠悠的漱口、倒水,顺便取出冰箱里的两份柚子。
回到工位,她将剩下的文稿放到越安宏的手边。
钱年年长舒一口气,开始处理积攒的杂事。她点进系统,批量审批了这周的手续。先给s寰科股份那位赵老师重新发了份过期文件,顺便拒绝让自己送去材料的要求。逐条回复一些问题,顺便问候一下明天即将上报的表格。
手机闪烁响起,钱年年看了眼屏幕,悄悄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成鹿鸣手拿文件袋,看到钱年年走来欠身让了让。
“所以这人之前在你们这确实待过几年是吧。”
“好,那我觉得你们可以先看看他的材料合不合规,顺便找一些他以前的同事做担保,还有书面的检讨之类的……”
直到她的声音远去,他才回过头来。
是自己的错觉吗?中午遇上,叫……越安宏的,好像盯了自己一眼似的。
钱年年收起手机回到办公桌前,齐飞立马把文件袋递了过来。
她抽出纸张,说:“成鹿鸣,是吧。”
“是的!”一个埋头在一旁待领书堆里的人,突然回过头来笑着说,“成鹿鸣,呦呦鹿鸣的鹿鸣。”
呦呦鹿鸣……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取名,一定把什么唐诗、宋词翻来覆去地翻上一百遍,取上一个比谁都好听的名字。
想到这,钱年年笑了,“你好你好,我读过书的。”
身旁的同事们也笑了起来。
越安宏抬头看了看两人,继续低头敲着字。
钱年年打好了“成鹿鸣”三个字,接着对着文件输入身份证号。
成鹿鸣走了过来,靠在钱年年和越安宏办公桌间的隔板上,逐条说着。
输入完毕,钱年年示意成鹿鸣检查一下。他凑近看着,点点头。
“没问题。”“年年,你下午几点去资产那边?”
成鹿鸣和越安宏的声音同时响起。钱年年扭头先回了话,随即鼠标点击提交。
她站起来,成鹿鸣后退几步让开位置。
钱年年走向一旁的桌子,说:“提交之后等审核,过了我让阿飞老师告诉你。顺便把书带给你们部门周季,可以不,”她数了三本装进袋子,“他一直说没空,现在就剩审法没拿了。”
成鹿鸣提着书,回头看了看在一堆文件里安静地剥着柚子的钱年年。
她抿着嘴角,没有装饰的指尖几乎和清透肥厚的柚子同色,都散发着天然的气息。
想到还有冰箱里新寄来的一大袋橙子,成鹿鸣想开口说什么,却触碰到了越安宏的看过来的眼神。
看来不是错觉啊,成鹿鸣收回视线,领着书转身走了。
“对了”,钱年年抬起头,人已经走远了。“成鹿鸣那份材料,需不需要盖章?我顺手给他盖了”
齐飞打开微信编辑信息,“好,我问问哈。”
钱年年尝了一口剥好的柚子,随口说道,“今天的柚子还不错诶,吃了吗?”
“是吗,”一旁的同事赵怀山抬起头来,“那我等下尝尝,上次的有点酸,我都没吃完。”
“确实挺甜,”齐飞答道,“我中午就吃过了……年年,他说需要。”
越安宏站起来拉伸了一下肩膀,“问一下地址,盖完章帮他寄了吧。”
齐飞答道,“他说不用麻烦,明天过来拿。”
钱年年吃完柚子,收到了约车的短信提示。她起身朝着越安宏的方向说道:“安宏哥,我去资产了。”
“好……”越安宏瞧着女孩敏捷的起身动作,还有早早收拾好的包,“去吧。早去……”
看到钱年年忍不住瞪大的双眼,他促狭地说,“早去不回。”
钱年年摸着刚刚差点停跳的心脏,老师真是,之前是多么正气凛然的一个人哪,莫非是被自己带坏了?
从包里掏出耳机戴上,她站在电梯的角落里点开音乐。
一旁被无视的成鹿鸣看着女孩自得其乐、一副“请不要搭理我”的样子,默默拍回了问候的想法。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拜拜。”成鹿鸣摆摆手。
看着汽车远去,他转过身,朝着和钱年年相反的方向走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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