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平
哪怕是冬日的傍晚, 京城也从不见寂寥。
街上人来人往,烛火通明,小贩拿着糖葫芦串吆喝着, 炒栗子的甜香味若隐若现。
明春楼前门庭若市,食客不绝。
谢殊径直去了后院马厩, 却找不到了自己存放在此处的马匹。
谢殊找来店里小二一问, 小二这才想起,跑去拿了一张纸条递给谢殊, 回道:“这是先前那位姑娘留给公子您的, 马也被那位姑娘给牵走了。”
先前那位姑娘,指的也只有戚秋了。
戚秋将他的马驹牵走了?
谢殊心思一顿,将纸条结果打开, 扫了一眼后, 眉头就瞬间皱了起来。
“先下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表哥迟迟未归。因表哥言而无信,秋儿实在伤心,这匹马已被我当作赔礼卖掉,表哥要想赎回去,就请回谢府找我当面赔礼道歉, 我再告诉表哥买家是谁, 戚秋留。”
谢殊顿感一阵头疼。
马厩就这么大,谢殊左右环顾一圈确实不见他的那匹马驹, 店里的小二和他相熟,也没必要骗他。
他摸不准戚秋的性情,又知道戚秋缺银子,怕她真的将马驹给卖掉。
先不论他的那匹马驹可是从西域带回来的汗血宝马,价值千金不说, 还极为难得。
若真是卖到懂行的人手里,要想赎回来,不大出血怕是难了。
这匹马可是父亲送他的生辰礼物,从刚出生就送到他手里,等养大了之后跟着他走南闯北,这种感情实在非比寻常。
若真是被戚秋卖了,再赎不回来,那真是麻烦了。
谢殊揉着额角,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确实是自己失信在前,不守时在后,平白让人在这里坐了半天,谢殊也不好去责怪戚秋无礼。
长出一口气,心中浊气却不见消,谢殊紧紧攥着手中的纸条,冷着脸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马若是真的被卖了,他哪里还有功夫去见戚秋,谢殊快步赶往锦衣卫,想让傅吉帮他查一下附近马市。
皱着眉,谢殊大刀阔斧的朝外走去。
一脚迈出门槛,身子还未走出去,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欢快清脆的——
“表哥!”
谢殊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戚秋的声音。
只是戚秋的声音一向是细小软弱,何曾有过如此清脆悦耳的时候。
谢殊一愣,转过身来。
只见身后的二楼廊道上,戚秋趴在栏杆上对着他招手,正笑得一脸灿烂,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只吃了两口的糖葫芦。
谢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戚秋。
她在众人面前向来都是笑不漏齿,含蓄娇怯的,这般欢快活泼的模样还真是头一次见。
见谢殊不回话,戚秋一溜儿烟跑下了楼。
戚秋芙蓉面容带着遮不住的笑意和兴奋,如鸟雀一般兴冲冲地跑下来,扑到他跟前身子这才紧急止住。
一双剪水秋瞳此时像是含着冬日的骄阳一般,明亮温软却不灼人。
仰起脑袋,戚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殊,巴巴的问,“表哥,我卖了你的马,你生气吗?”
小姑娘语气虽然是可怜巴巴的,但脸上却毫无悔改之意,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倔强。
戚秋站的近,仰着头,两人不过只差一脚前后的距离,谢殊能清晰的感受到戚秋呼出的温热气息。
如此近的距离,让谢殊能够轻易的看到戚秋眼上的长睫如同小扇子一般,扑闪扑闪。
也能问到戚秋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
屋檐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干净,天上就又开始飘起小雪花,落到人脸上,冰冰凉凉的。
长风一吹,冷飕飕的风粘着人。
谢殊微微退后了一步拉开距离,眸子轻垂看着戚秋,低声问道:“你饮酒了?”
戚秋没有回话,微微呼着气,软着声音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我卖了你的汗血宝马,你生气吗表哥。”
谢殊气息内敛,不动声色地扫过戚秋泛着醉意的桃红面,没有回话。
戚秋顿时不乐意了,跟着就朝谢殊迈进了一大步,大有不听到谢殊回话就不停下的架势。
谢殊无法,别过视线,淡淡的嗯了一声。
戚秋这才罢休,得意的挑眉,“就是要让你生气,这样我们才能扯平。你今日把我丢在酒楼里,说好了一会儿就回来接我,可是我等了好半天,天都黑了也不见你人。”
戚秋手上捏着帕子,满脸幽怨,“你是不是把我忘在这里了。”
谢殊抿唇,看着戚秋脸上带着难过,刚想解释。
就听戚秋又重重的哼了一声,秀气的翘鼻微微耸动,眉眼上扬,缓缓说道:“不过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
话落,小二便将戚秋藏起来的马匹牵了出来。
戚秋清脆的声音满是慷慨,“拿去吧,我没有卖。”
谢殊:“”
在谢殊直直的注视下,小二搓着手,有些局促地挠着头,“小的不是故意要骗谢公子您的,实在是”
小二偷瞄着戚秋,不好意思的吞吞吐吐道:“实在是这位小姐给的银子有点多,小的就一时没把持住”
谢殊:“”
马没被卖,谢殊心里一松,揉着眉问一旁的小二,“她喝了多少?”
小二正是心虚,闻言实话实说,“喝的不少。她和另一位小姐喝了一坛子桃花笑,另一位小姐醉了之后就先回去了,这位小姐惦记着您的马驹,丫鬟劝了两回都不肯回去,就怕您回来找不到着急。”
谢殊一愣,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愧疚来。
侧过身,谢殊看向戚秋。
戚秋正偷瞄着他,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见被抓了个正着,戚秋红晕从脸上爬到耳朵尖上。
冷风吹动着戚秋鬓边的两缕碎发。
戚秋微微侧过脸,咬着唇,率先移开了视线。
嘴角却扬起了一抹不好意思的浅笑。
白雪纷纷扬扬,冷风欲说还休。
等送完井明月回府的山峨回来,躲在酒楼里的戚秋这才闹着要回府。
她被灌了一碗醒酒汤,酒气却始终没有散。
时而安静,时而胡闹。
回去的路上,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隐隐有前几日封路大雪的趋势。
好在有辆马车,跟酒楼掌柜的借了马夫和小二,这才避免被雪淋湿的惨剧。
雪天路滑,马车走得慢,能清晰的听到马车轱辘辗过雪地的声响。
落雪纷纷,街上的行人终是少了。
马车摇摇晃晃,谢殊坐的离戚秋八丈远,却还是避免不了被戚秋胡闹。
谢殊无奈地叹气,“你们怎么让她喝这么多,桃花笑便是我都不敢喝一坛,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喝醉了酒出什么事,岂不是追悔莫及。”
山峨和水泱也是后悔,拦着戚秋不让她去闹谢殊。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戚秋终是安静了下来。
手里捏着帕子,戚秋坐得端庄。
这模样,也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没醒。
水泱和山峨惊疑不定地看着戚秋,就连谢殊也不禁试探地问道,“你还记得你喝了多少酒吗?”
戚秋矜矜持持地比了一个量,颔首谦虚道:“一点点。”
“”
谢殊头疼地叹了口气,揉着额角,不再问了。
外面许是又起风了,街道两排的常青树上的积雪尽数被风吹了下来,洋洋洒洒,模糊了人眼。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还不等水泱掀开帘子询问,外面车夫的声音就传来,“谢公子,外面有一位姑娘找您。”
姑娘?
谢殊皱起眉头。
就连一旁端庄自持的戚秋也看了过来。
“谢公子。”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随后一道清甜温婉的声音从谢殊那一侧响起。
谢殊撩开一半帘子,一张艳丽的面容就在漫天大雪纷飞下暴露在马车众人的视线之下。
“这不是”山峨脱口而出。
姑娘轻咬着下唇,“谢公子,还请您下车,奴家有话要对您讲。”
这姑娘姿色娇艳,身上裹着一件绣着红梅的披风,精致的眉眼却难掩神色苍白着急。
山峨对着水泱小声耳语,“这不是那日花船上站着的名角,映春姑娘吗?”
水泱拉了拉她,示意她别吭声。
映春满脸急切,偏偏谢殊不为所动,“天气寒冷,姑娘有话直说。”
映春一阵无言,低着头,声音隐隐带着委屈,“杨公子的事真不是奴家去撺掇的,南阳侯夫人不信,方才还派了府上下人来寻我麻烦,我不怕这些为难,可”
映春猛地抬起头,泪珠子却掉了下来。
大雪纷纷扬扬,佳人红着眼眶,欲说还休,“可可我怕你误会。”
戚秋看向谢殊。
谢殊依旧面色冷淡,公事公办道:“这是南阳侯府的家事,我不便过问,还请姑娘见谅。”
映春眼眶里的泪止不住的滚下来。
顿了顿,映春像是鼓足了勇气,“若说,我知道杨公子此次晕倒的事起因如何,公子也毫不在乎吗?”
谢殊这才抬起眸,“你知道杨彬晕倒?”
映春咬着唇,“南阳侯府丁对我说的,我也猜到了。”
“这事关乎什么,谢公子应该清楚。”映春道:“我不信别人,只信你。我都豁出了我这条薄命,公子连下马车与我交谈都不愿意吗?”
谢殊皱眉。
戚秋突然幽幽开口,“表哥,你下去吧。”
谢殊:“?”
冷风灌溉,戚秋缩了一下脖子,“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
在谢殊和映春疑惑的眼神中,戚秋说的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像我这样的弱女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后,容易被杀人灭口的。”
谢殊:“”
戚秋裹着衣领,朝炉火旁坐了坐,有些昏昏欲睡地嘟囔着:“表哥,外面好冷的。你快些下去说完话,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谢殊心里很清楚,若映春真是想说,明春楼里她坐在一旁的时候就可以说,实在无需跑到这里堵着马车。
虽不明白映春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谢殊懒得去搭理这些把戏。
本不欲搭理,可戚秋仗着喝醉了酒耍起无赖,连声催促着。
谢殊无法,只好放下帘子起身。
刚弯腰要下马车,谢殊的衣袖却又被人拉住。
回头一看,是戚秋。
戚秋扯着谢殊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抿着唇,戚秋低声说道:“表哥,这次你一定要记得回来,不能再丢下我了。”
女子的眼眸泛着水光,芙蓉面容此时有些苍白,像是在强忍着委屈。
戚秋这一双眼眸生的好,微微垂下来的时候,欲说还休之意尽在不言中。
谢殊一顿,垂着的视线微微凝固在戚秋的脸上。
喉结上下一滚,谢殊淡淡的应了一句,“好。”
一刻钟后,马车重新出发。
趁着雪还没下深,到了谢府附近的时候,谢殊提前下了马车。
夜晚两人一同回府,一个还是醉醺醺的,传出去总是不好。
他让戚秋先回去,打算自己等片刻再回去。
冬日里总是寂静,尤其是眼下黑夜已经来临。
往上看去,纷纷大雪仿佛化作了满天星辰。
谢殊背着手,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下雪的夜晚,天越来越冷。
回院子的路上,戚秋一直打冷颤。
水泱见状,先一步跑回院子里备好热水。
等戚秋回来时,可以直接沐浴更衣。
怕喝醉酒的戚秋溺死在澡桶里,水泱和山峨伺候着戚秋沐浴,水泱埋怨道:“小姐出门在外怎么能喝那么多酒,这要是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戚秋被冻了一路,在热水里舒服的长叹一声,闻言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水泱喋喋不休的唠叨着,“尤其是这冬日里,喝完酒又挨冻,明日可别发热了。”
“一会儿奴婢让小厨房煮碗姜汤送过来,小姐不准不喝。”
戚秋点点头。
水泱念叨了半天,看每句话戚秋都配合着,神色虽带有困倦却不见酒意,顿时手上动作一顿,“小姐,您酒醒了?”
戚秋好笑道:“我就没醉。”
水泱大惊,“怎么可能,您下午的时候明明都”
勾了勾唇,戚秋露出一抹笑,“我装的。”
水泱彻底迷茫了,见戚秋说的不像是假话,讷讷道:“可谢公子不是说,那坛桃花酒便是连他也喝不了一坛,您又怎么会”
戚秋:“”
几番欲言又止,戚秋才忍住了那句因为谢殊不善饮酒三杯倒,所以不论什么酒都喝不了一坛。
所以不是酒的问题,是人不行。
水泱也不纠结这个事,转而疑惑道:“可是您为何要装醉酒?”
为什么?
当然是要攻略谢殊了。
端看原著里,原身一个纯种小白莲都没有用这幅柔柔弱弱的做派攻略下谢殊,她一个功夫不到家的伪白莲还能有什么指望。
再这样下去,这个位数的好感度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
思来想去,只能另寻他法了。
既然谢殊不吃小白花这一套,那就在尽量不崩人设的前提下,换一种方式。
纯小白花不行,那就人前压抑天性温柔知性,人后活泼开朗小太阳。
总是一款会是谢殊的心动女一号。
而以喝醉酒的名义,更是方便许多。翌日连借口都不用想,一句不记得就能糊弄过去。
要说来,这个法子还是花灯节那日,从谢殊身上学到的。
学以致用,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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