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气
秉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糙汉林成终于在赵琼脖子撑不住前,梳好了他失去头发以来的第一个发髻。捧着镜子看了两眼,似乎还行,赵琼便伸了个懒腰,晃了晃酸痛的脖子道:“梳得不错,那以后我的发髻都由你来梳。”
林成露出个苦笑,估摸着是和长空法师吵架了。但这话长誉可以对长空说,他却不能对赵琼说,只是应了个是。
赵琼看向他,“怎么不问为什么?”
“姑娘决定的事,自然有姑娘的道理。姑娘若是愿意告诉我,便告诉。若是不愿,我又何必多嘴。”
“你倒确实很聪明。”赵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傅宪忠厚,她亦敬重,但总归是父皇手底下的人,用起来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这个林成够忠心,也不乏机警,稍稍打磨,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剑,她凝神盯着院里种的腊梅,树枝干瘦,但树结处微微凸起,似乎已有花苞在酝酿,“我不仅要你梳发髻,还要你对我情根深种。”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
“你做的到吗?”
“只要姑娘需要,我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神色坚定地抱拳行礼。
“很好。”她嘴角微微一翘,笑意浅淡的像是流星,转瞬即逝,但眸中郁色却更甚。
早课林成自然是迟了,他偷偷溜进来时,和正在讲课的长空对视了一眼。打坐在上的年轻僧人一手拿书,一手做释,气度高华,瞥下来的一眼如同他身后的佛像,无悲无喜,却自带一种温和的悲悯。
林成双手合十,乖乖行了个礼,长空淡淡一颔首,示意他入座。
他刚一坐下,身后就有人戳了戳他的背,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找你什么事啊?”
但声音压得再低,也架不住宝殿的寂静,林成都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众人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他恍若未觉,伸手翻开佛经,跟着长空讲课的节奏一板一眼地读起了书。
这一节早课上的有些人是抓心挠肺。比如:刚在早膳时分享了住持师兄和荀娇之间的爱恨情仇,又知道了荀娇去找了酉能的长誉小法师。
下了课后,他挤在一众对佛经仍有疑惑,前来找长空释解的僧人里头,握拳等待着。等人问的差不多了,他才挨到长空身边,偷偷摸摸地问道:“师兄,那个酉能,和荀施主什么关系啊?”
长空自然也听到了那句问话,他有些好笑地反问,“他们俩的关系,为什么问我?”修长的手指阖上佛经,依旧是那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样子。
长誉看着他捧经离去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我的住持师兄啊,你就没觉得自己语气和平时不同吗?
午膳时长空身边的座位空了一格。因为素日都是荀娇的位子,所以没有人去坐。直到她姗姗来迟,提着裙角在林成身旁入座时,膳堂内的声音都小了一度。
长空也感受到了四周的气氛,抬眼望过去,她头上的发髻齐整,鬓边及耳处簪了朵白凌凌的绒花,花端底下还有两瓣绿叶,却似画龙点睛,映衬了绒花的鲜活不说,还添了几分清丽的美。
她目不斜视地坐在他对面,旁边是早上迟来的林成,林成早已给她打好饭了,一行人今日碗中都没有半点荤腥,傅宪眼角还是微红,闷头吃着饭。
赵琼也慢条斯理地夹起饭菜用了起来,旁边的林成替她将汤吹凉,推到她身边,方便她取用。
长空只看了一会,便垂下眼自己用膳。身旁突然出现一角黄衫,柳鹃儿端着碗筷站在一旁,怯怯问道:“长空法师,我可以坐这儿吗?”
周围的声音又降了一度,在堪称寂静的氛围中,林成问了句:“不吃了?”然后毫不介怀地将赵琼未动过几口的饭菜倒进自己的碗里。举手投足之间那份自然的亲昵溢于言表。
赵琼手遮着脸凑到他身边小声道:“你这未免也太过了。”殊不知这样窃窃私语的姿态,更显亲密。
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的林成咽下嘴里的饭,“那……现在怎么办?”
两人相对无言,对面的柳鹃儿已经施施然坐下,看了一眼赵琼,笑得温婉娇俏:“荀姑娘今日怎么和酉能法师坐在一起?”
凭她这点小伎俩还难以勾起赵琼的怒火,更何况唇齿交锋,谁先急,谁便输了。故而只是看她一眼,懒散一笑:“食不言,寝不语。”却半点儿目光也不曾给长空。
柳鹃儿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出两人的不对,但正因看他二人起了嫌隙,才更加欣喜,心中暗暗祈祷佛祖保佑,让他们的不合时间再长些,甚至永远都好不了,这样她就有资格名正言顺地坐在长空法师身边了。
午后的时光漫漫,赵琼实在无事可做,过来帮吴大娘择菜,柳大娘也在一旁负责洗菜,见赵琼过来,打量她一眼,笑眯眯地道:“荀姑娘今日打扮得倒贤良素净。”
意思便是她往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安于室咯?
她还没开口,吴大娘先抢了一句:“我看是太素净了些。”在旁边的盆里洗了洗手,又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干净了才拉着她的手道:“你呀,往日就不怎么打扮,今天更好,只要了几朵雪绒花,我说给你那朵芍药的吧,你还偏不肯要。”
话里带着淡淡嗔意,赵琼心口一暖,这个性子大大咧咧的妇人,确实将她视若己出,疼着护着。世上这样多人,但如此纯粹的善意却着实难能可贵。
她声音略低了几分:“今日是亡父的生辰。”荀娇的父母已亡故,唯有这样的借口不让人觉得突兀。
“原来如此。”吴大娘恍然大悟,唯恐勾起她伤心之意,忙讲了些吴大壮的趣事来逗她。赵琼虽心下悲切,却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配合着说笑。
一旁的柳大娘偶尔也插几句,三人倒也算得上合乐。
赵琼择了一会菜便被吴大娘勒令着不许动了,“姑娘家统共也没几年好时光,未出阁就该娇养着,嫁了人可有的苦呢。”
“倒也不一定,关键得看嫁个什么样的人。”柳大娘笑着搭了句,话里隐隐又带了些试探,“荀姑娘可有中意的吗?”
赵琼不免觉得有些厌烦又好笑,柳大娘是以什么身份来问这些话的呢?更何况她的心意,于她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她说心悦长空,她们母女俩就会放弃谋求;亦或是她回答心悦他人,她们母女就会相信?都不会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赵琼不答,只洗了洗手,拿帕子细细擦干了。当然,拿的是长空那一块,因为她自己没有。
柳大娘的目光顿了一瞬,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一整天的功夫,除了早上那一面和用膳的时候,长空都没再见过赵琼,但抄录经书时,又不期然想起早上那惊鸿一瞥,想起她哭红了的双眼和眉间的哀愁。
笔下的字迹一顿,一个“如”字便毁了,将洋洋洒洒抄了大半面的纸裁去,他搁下笔,转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试图来让自己静心,却收效甚微。
房里点的檀香闻着也比往日厚重些,他凝神屏气,调节了呼吸,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头脑清明些。
桌案上搁着昨晚他默写了一夜的成果。抄《佛说阿弥陀经》,既是为了超度赵仏,亦是为了忏悔自己昨日的私心。
“若是住持法师不愿应我,那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笑吟吟地道:“我若纳了平邑长公主入宫,同样封赵和为国公,礼待前朝旧臣,想来他们为着旧主,也会忠心于我。法师以为呢?”
他答应何鞍,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也是因为她。但这一点点私心,却让他彻夜难寐。唯有抄录经书,才能忏悔己过。
但赵琼,似乎还是生气了。长空抿住嘴角,颇有些疑惑不解,他是真的不知道赵琼为什么生气。
但被误解也是修行的一种,他坦然受之,只是心境不怎么美好。往日被误解时,不过一笑置之。今日却有点莫名的委屈,他提起笔沾墨,重新开始书写,想来应是他境界未到,还需修练。
直抄到残烛火花不甘地跳动了一下,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声“嘶——”的声音,他才从佛海中回过神来,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蜡烛换上,此刻隔壁间也传来声音,先是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传来赵琼带着点婉转的低语:“明日我要梳流云髻。”
林成的声音含笑:“好。”一个字说尽无限宠溺。
“夜深了,快回去吧。”
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简短的对话,却真实阐述了什么叫言有尽而意无穷。
长空垂眼看了眼墨迹半干的纸,心平气和地笑了声,稳稳提起笔继续往下写,力透纸背,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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