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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


圆月高悬,  清冷的月辉铺洒而下,映照在古老的城墙之上。

        张晗抬眸望向这巍峨的城墙时,心中只余震撼。

        鲜血与战火长存,  生机与希望不灭,  这里是并州领土的最北面,  是抵御鲜卑诸部的最前端。

        清凉的暮春之夜里,  似乎有下值的戍兵缓缓吹响了胡笳。

        笳声很平和,就像吹笳之人的面色一样平和,然而这样的声音在此时此景出现,  其本身就具有一种独特的讯息。

        月无声,笳有声;戍兵无声,  乡愁有声。

        伴着平和的音调,  笳声缓缓流淌进了每一个背井离乡的士兵心里,  他们闭眼听着这熟悉的小调,  仿佛又回到了哪个不奢华但温暖的家……

        穿着粗布衣裳的妻子并不美丽,  但会温柔地为他准备好清粥小菜;扎着双髻的幼女甜甜地趴在膝上撒娇,嗔怪他为何常年不归家;鬓发斑白的父亲依然严厉,说话的语气却不知不觉地慈祥了起来。

        缓缓燃烧的油灯有些昏暗,  但无人在意,  他与家人围坐在矮矮的食案周围,享受着久别重逢的欢乐……

        笳声悄然而止,  他们的美梦也随之消散。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幼女、慈祥的双亲……所有的所有,  都追随停止的笳声而去。

        值守的戍兵慢腾腾地睁开眼,眼前是苍茫天地,身后是万家灯火,而身侧,则是同样怔然的同袍。

        “诶,  发什么愣呢!”有人笑着往身侧的同袍身上踢了一脚。

        被他踢的士兵回他一脚,同样笑骂一声,“你个混蛋,哪来的脸说我?”

        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便默契地转身,各自去消解那些萦绕在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乡愁。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1]。”

        张晗不知道这几句诗出自何处,或许是前世经历的遗馈,或许出自哪本随手翻阅的闲书,或许又是哪里流传的乡间俚语。

        心弦被眼前之景触动,这几句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诗句也就拨开重重迷雾,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总之她就是忽然记起来了,她记起来了,也就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身后跟着的云中郡吏微微一怔,然后便毫无痕迹地奉承起了声威赫赫的当朝司空,“司空所言真是字字珠玑,令我等叹服。”

        诚然,张晗的脾气不错,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都能勉强给个笑脸,让对方不太难堪。

        然而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没心情听身后那些人的奉承话,“劳烦各位陪我出游了。时辰也不早了,诸君早些回去歇息吧。”

        云中郡的郡吏们自是欢欣鼓舞地走了,毕竟他们谁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放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不管,大晚上跑这儿来吹冷风呢?这破破烂烂的城墙有什么好瞧的!

        心情各异的郡吏三三五五地离开之后,这座古老的城池之下,便只剩下张晗这些外来客了。

        晚风轻轻拂过,吹动了她的衣摆,亦撩动了她的思绪。

        要如何做,才能彻底阻挡北方的敌人?要如何做,云中、五原、朔方、渔阳、北地、武威……才会没有羌胡的威胁?要如何做,天下才会没有不得欢聚的家庭?

        亘古不变的天地不会铭记如蜉蝣般的凡人,但永远会为人类的韧性与生机而惊叹。

        永恒的星月之下,已经有无数先驱思考过了这个问题,他们苦苦探索,直到生命耗尽,无奈又怅然地将使命传给下一代……

        他们都没得到答案,张晗亦然。

        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中原与草原的对抗仿佛成了无解的命题。

        草原的牧民不甘于脚下贫瘠的土地,所以他们骑上战马,拿起屠刀,肆无忌惮地劫掠中原的粮食、珍宝、妇女、土地……

        中原的百姓自有血性,既然恶邻撕开了友善的面容,那他们也无需迁就。勇敢的黎民执起兵戈,将刀尖指向杀害同胞的凶手、抢夺资源的强盗。

        战斗与鲜血成了边疆不变的旋律……直到一方匍匐于尘埃之下,这种你死我活的争夺才会停歇。

        ——短暂地停歇。要不了多久,战败的一方又会再次积蓄起力量,发动起新一轮的战斗……

        历史交替,宿命轮回,无数汉人抑或胡人陷入这无解的漩涡之中,不得进,不得退,不得解脱……仿佛是上天恶意的捉弄。

        “司空,天色已晚,您看……”身边随侍的亲卫想起郭嘉的嘱托,委婉地出言提醒。

        “知晓了,我们回吧。”

        天地无情,却也不会辜负凡人的辛劳。张晗在四处巡查了一番之后,幸运地发现了一条解决边疆问题的新思路——贸易。

        “既然无法靠战争解决问题,那我们能不能试试贸易呢?”张晗这样向郭嘉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通过贸易加强两方的关系,使两方由对手、仇敌变成休戚相关的盟友。利益相关的前提下,胡人如果要发动战争,将不可避免损害到自己的利益。

        况且,贸易也能够为胡人提供必要的物资。若是他们出手劫掠只是为了维持生存,那么何不换一个更为友善的方式呢?

        “主公之意,是想重开边市?”郭嘉闻言面露思索之色,皱眉反问道。

        “开与不开,又有何区别呢?就算朝廷明令禁止,难道就能阻隔那些行商的行为吗?”张晗面色凛然,冷冷道:

        “鲜卑可造不出精锐的兵器,那些砍在我们同袍身上的刀枪剑戟,难道不是那些无良商人贩卖出去的吗?”

        郭嘉赞同地点了点头,显然也认为暗中的那些交易该好好整顿整顿,“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此关塞多漏、禁网不严之过也。”

        “本朝早有与胡人通商的先例,主公若是想重开边市,也不过是多费些口舌的功夫。”他顿了顿,眼中的神采如星辰般明亮,“但此计若是用得好,也算是功在千秋了。”

        一来,通商若是办好了,边地的商业便会逐渐繁荣,那些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百姓们也多多少少能增加些收入。

        二来,鲜卑物产贫瘠,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只有战马牛羊。

        届时朝廷再表露出对战马的偏爱,那么在利益的驱使下,必将有胡族商人愿意出卖战马,大汉将得到一批优质的战马。

        “若是要再次打开边市,主公欲以何人为长?”

        “司马朗如何?立身清正,处事果敢,以我观之,他为人还算有些魄力。”

        自袁绍占了河内郡之后,老家在河内的司马氏便颇有些惶恐——怕朝廷认为他们投敌。

        惶恐的司马氏一改之前滑不溜秋的德性,主动将族中最优秀的年轻子弟推荐进了张晗的幕府。

        但因为种种原因,张晗到现在也没给司马朗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位,如今倒是个合适的机会。

        “此人可用。”

        边市的事情商定完,两人便又谈起了如今的鲜卑诸部。

        郭嘉谈到此,难得露出了点忧虑的神色,“鲜卑各首领不通军法,旗下的军队纪律松散。诸部虽时有联盟之谊,却还是各自为政。但如今,鲜卑首领中出现了一个明主。”

        他拢眉看向张晗,“据情报显示,轲比能作战勇敢,执法公平,深得鲜卑民心。此外,他统领的部队战守有法,甚至能称得上令行禁止。”

        郭嘉说了很多,但中心意思却能用一句话来概括:轲比能有统一鲜卑的能力。

        张晗喟然而叹,“竟又是一个檀石槐吗?”

        在大汉的新一代年轻人中,已经鲜有人知道“檀石槐”这个名字了。但你若是去问老一辈的边地百姓,他们会告诉你——这曾是大汉的噩梦。

        檀石槐以一己之力统一鲜卑各部,建立了一个强大有序的军事联盟。

        统一的草原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的带领下,鲜卑的势力节节攀升,幽、并、凉三州连年遭受侵扰,却无可奈何。

        直到檀石槐身死,联盟瓦解,大汉才终于找到反击的机会。

        “鲜卑绝不能再次统一,轲比能必须死,越早越好。”张晗闭目沉思,那么,要怎样才能扼杀这位雄才大略的鲜卑首领呢?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已没了茫然,“宜寻勇士刺杀。”

        刺杀并不是什么入流的手段。

        因为一个政权若是已经拥有了完备的系统,那么即便你杀了这个政权的领导者,它也依旧能继续运转。

        所幸鲜卑不是,鲜卑诸部落的政权组织近乎原始。没了优秀的领袖,他们便只能在相互攻伐中消磨实力。

        【献帝时,鲜卑强盛,数扰幽并,无有宁岁。北狄杀掠不可胜数,边民深苦之。及晗领司空,复开边市,给遗诸胡,终汉一朝,再无大寇。

        阴遣勇士,谋刺鲜卑大人轲比能,功成。后又用阎柔持节领护鲜卑中郎将,以计构离诸部,使自为寇仇。

        鲜卑邑落离散,百二十部皆遣质入汉,伏首请降。自是漠南和宁,边陲遂安。

        ——瑶象《建安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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