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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从沈府一路向西穿过整个长安城,便是景府。

        与沈家雕梁画栋,小池流水不同,景家不见一处布景,处处都透着凛然的肃杀之气。

        这是整个都城除宫城外防守最为严密的地方,连只蚊子都别想飞进来。

        除了景怀瑜。

        为了堵住他的人,景大将军尝试过诸多方式,不仅限于加高院墙,在墙头装倒刺,在墙角摆荆棘,派人看守等等。

        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按景大将军的话说,他这孙子就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秋。你能从各种地方看到他,除了景家。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今夜无月亦无星,唯有几盏昏暗的灯烛明明灭灭摇晃着,像是风烛残年即将归西的老者。

        这些灯是景大将军命人点上的,到底怕自家孙子摔了,留下几豆灯火姑且当是个安慰。

        景怀瑜越下墙头,稳稳落在地上。

        院内空空荡荡,连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瞥见墙角人影,景怀瑜径直走过,连回头都不曾。

        “站住。”墙角那人忽然张了口,声音透着夜色的冷凌与寒凉,但细细听来,却又泛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怒气。

        似乎有熊熊的怒火在他心头压抑许久,最终化为一声怒斥。

        “跪下!”

        景怀瑜脚步微顿,但并未停下,继续朝院子深处走去。

        “我让你跪下你没听见?!”景行均快走几步拦住他的去路,话说着就要挟住他的肩。在手触及前一瞬,景怀瑜偏过身,轻而易举便躲过了他的动作。

        景行均一个不查,身体骤然失衡,眼看着就要往地上砸去。他一咬牙,单手支地,一只腿向身旁横扫而去,带着十足的狠劲。

        院子里灯火昏暗,物事都只能堪堪看出个大致来。他只想着让这不孝子吃点儿苦头顺便知道他的厉害,哪儿注意到在他与景怀瑜之间还有一根粗壮的木桩。

        等他察觉过来,却已太晚了。

        腿打上木桩,震得嗡嗡作响。景行均直痛得心抽抽,眼底怒火被惊慌与痛意取代,手由于失去平衡一弯,连带着身体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听着都疼。

        目睹这一切的景怀瑜,自始至终从未正眼瞧过他,看他狼狈倒地,也没有要伸手去拉的意思。

        景行均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当年你娘教给你的你都忘了么,竟敢如此对我不——”他话还未说完,景怀瑜却先一步将他抵在墙上,直视他的眼睛,嗓音森寒如深渊寒冰。

        “你,不配提我娘。”

        “我是你爹,凭什么不能提?!”景行均一贯看不得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轻视眼神。就算她娘死了,他也是他爹!

        “我问你,你是不是欺负关天阔了?”虽然是问话,但语气已经十分笃定。

        “没有。”

        “没有?”见他不承认,景行均心头怒火越烧越旺。关慎那个人就是个精明的老狐狸,从来不做没有没有意义的事。今日朝后他突然来道歉,说关天阔冲撞了景怀瑜。这几日长安城里谁不知道他关慎的儿子受了伤,除了景怀瑜干的还能有旁人?

        关慎此言哪是道歉,分明就是问罪!

        要不是他,他用得着腆着一张脸赔礼又道歉?

        “若不是你,关天阔怎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当年做的那些事都忘了么!”

        少年眉色染上不耐:“十年前我就说过,他脚上的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亏你也说的出来。”

        这些话他说了十年,但没有一次他相信过,或许,在他当年给他一巴掌之前,早已先入为主地笃信了。景行均这辈子信过很多人,却唯独不信自己的孩子。

        夜色中,少年的目光被薄雾沁得寒凉,冷白的脸并未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些许波动。

        与其说是漠然,不如更像是早已习惯后的冷淡。

        “我不是你,做过的事情都会承认。而你,敢做不敢当,枉为人父。”

        “你说什么?!”景行均像被人戳中了软肋,像炮仗似的炸了。

        但炸过之后却不敢有些许旁的举动,因为他比景怀瑜长的只有年纪,做老子的,甚至都打不过这个儿子。

        景行均只好搬出了那套万年不变的说辞,这也是唯一能制住他的方法。

        “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

        夜深了,景家祠堂烛火飘忽,黑暗渐渐如野兽,悄无声息吞噬光亮,四周越来越暗。

        光影映在牌匾上,仿佛起伏的山峦。

        一道身影从廊外拐了过来,推门而入。

        “臭小子,跪着干什么,给我起来。”说着,就要伸手将他扶起来。

        来人是一位白须老者,剑眉星目,鬓角染霜,神情眉眼与景怀瑜有五分相像。

        “老头,你看我娘的牌位,是不是放歪了?”

        “哪儿歪了?”老者循着目光望去,兀自点头,“还真是,咱们府里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手脚就没个利落的。”

        说完,他起身把牌位摆正。看着牌位,他突然生出些许感慨。

        “算着,今年该是第八年了。”

        “八年三个月零五天。”

        景将军转头笑道:“臭小子,记这么清楚。”

        也是,这孩子小时候就没了娘,他爹也跟个傻的似的,对他比对外人还不如。他也老了,也不知道还能照顾他多久。

        “你爹就是那个性子,你别同他计较。”胳膊肘往外拐,心眼儿也是个偏的,得亏他当年没有把将军之位交给他,不然这景家都得被他给败了。

        “行啦,起来吧,他是非不分,你也跟着是非不分?当年的事,爷爷信你,今天这事,爷爷也信你。地上凉,快起来。”

        “老头,你先回去。”

        景将军搂了搂袖子,“你这臭小子,还跟我犟气?”

        景怀瑜声音浅淡,微弱的烛光融入几分暖意,像是料峭春风中生出的桃枝。

        “并非置气。”

        娘很久之前就说过,若是被罚跪祠堂,也不要怕,她总会过来寻他的。

        “行行行,我拗不过你,门反正是给你开了,你是想继续待在这儿还是去哪,随你的便。”景大将军摆摆手,反背着出了门。

        刚踏出门槛,他又想起什么,折回身。

        “等会儿,国子监的监丞说你整日翘课,此事是真是假?”

        “真。”

        “你你你,你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景大将军重重叹了口气。想骂也不能骂,想打也不能打,这臭小子,准是老天派下来克他的。

        “我不管,你若是还翘课,我,我就把这门封了,不准你来祠堂。”

        景怀瑜沉默片刻,指了指打开着的窗户。

        “窗户也钉死了。”

        他又指向屋顶。

        他怎么忘了,这小子轻功比他还好,就没有他翻不了的墙。如果不是铜墙铁壁,要想不让他溜进来,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不管,反正你要是翘了课,就不许进祠堂了。”

        景怀瑜笑,“知道了,老头子。”

        “什么老头子,叫爷爷!”景大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才六十,都被他叫老了。

        -

        昨夜下了一夜小雨,加上祠堂本就阴寒难耐,景怀瑜在里面待了一个晚上,一早便开始发热。

        明溅几个过来的时候,他刚放下药碗。

        桑眠第一个冲过去,上瞅瞅下看看,要不是桑梓眼神压着,他估计都要伸手探探他额头冷热。

        明溅:“你爹是真没把你当个人啊,这祠堂说跪就跪。”他嗅了嗅空气中的药味,舌根都开始泛起苦意。

        “我听说是关天阔那事,你爹真是糊涂,要是你真动手了,他还有活路?早八百年就魂归黄泉了好么。”

        景怀瑜倚在床边,嘴唇因为生病而有些苍白,衬得他身后绸带愈发冶艳。

        将药粉搁置一边,他语气泛着嘲讽。

        “不止,还有五年前。”

        五年前。

        提起这一茬,几人都罕见的默然了。这些年,他们从未在他面前提过此事,为的就是怕他伤心,哪曾想他今天竟自己说了出来。

        五年前,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孩子,怀瑜也才七岁。

        关天阔年纪最大,比他们认识怀瑜都早,他们都要唤他大哥。

        那时候,关天阔与如今的他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为人方正,待人有礼,连看人的时候眼里都是带着笑的。

        可是有一天,事情却突然变了。

        那日天色不好,彤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暴雪。

        关天阔说他想要趁下雪之前去狩猎,怀瑜骑术最好,便同意与他一起去。哪知在密林中遇到了贼人,想要拿他们作要挟让景关两家赎人,从中捞一笔赎金。

        怀瑜虽然射杀了不少贼人,但那天本就是出来散心,并未想要打多少猎物回去,所以带的箭矢并不多。等到箭射完,到最后,也只能逃跑了。

        贼人看出怀瑜武功高,便想着先把他给制住。关天阔在前,怀瑜在后,怀瑜躲过了背后射来的箭,却不料关天阔没躲过,那支一箭便射在了他脚踝上。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他们虽然逃了出来,但关天阔的脚却留下的旧疾,得了跛脚的毛病。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时常去探望,但有一日去关家,听到他将所有过错都归在怀瑜身上时。他们才恍然明白,许多事情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他们做不成朋友了。

        桑梓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五年前的事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无须介怀。”

        桑眠愤愤:“就是,要不是当年下雪他非要出去,哪儿来后面这么多事?还把事情推到你头上,活该被打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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