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何处得秋霜
听到这忽然响起的一句话,祝枕寒怔了怔。
再反应过来时,沈樾已经把那只扶住玉冠的手收了回去。
然后,抽出腰间的软剑招风,手起刃落,一剑斩断了纠缠的剑穗。
僵持的剑柄终于得了缓和的余地,摇摇欲断的穗子连着串珠,重新敲在祝枕寒的指节上,紧接着,清脆的一声,是他头顶的玉冠滚落在地,碎成几瓣,恐怕也拼不回了。
沈樾站起身来,面上端的是冷静漠然,唤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祝枕寒瞥见他腰际的银环上还缠着几根藕断丝连的断穗,鲜红的颜色,似鲤尾,他也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伸手将地上碎裂的玉冠拢于手中,站了起来,亦是微微颔首。
“胥侠士。”
面前这位年纪将近三十的女子,便是落雁门的大师姐,胥沉鱼。
同时,也是胥家家主的长女。
落雁门与刀剑宗不同,以宗亲为重,门派由胥家一手创立,虽然也有其他家族的少年子弟加入落雁门,不过胥家与落雁门犹如根与木,早已连接紧密,无法轻易分割了。
自曾经的大师姐位列掌事后,身为二师姐的胥沉鱼接替大师姐之名,光芒愈盛。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这落雁门就该由这位大师姐来掌权了。
胥沉鱼望了沈樾一眼,并不答他的话,反而是望向祝枕寒,说道:“小师叔远道而来,昨日宗门几位掌事琐事缠身,便只好叫沈樾来迎你,希望他没有冒犯了你才好。”
十年前,眼前这位大师姐也是一代佼佼者,堪称天才人物。
心如琉璃,白璧无瑕,曾以一剑动临安,剑身由白转黑,似晓日渐沉,名为坠晓。
如今的她却已是将浑身锋芒敛去,抬眉之际,自成温软春水,然而一双微挑的柳叶眼璀璨如星子,态度谦逊却并不显得低人一等,反倒隐隐约约有种上位者的从容不迫。
祝枕寒不知琐事缠身是真是假,不过,叫沈樾来迎他,就已经算得上刁难了。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两个向来不对付,落雁门只叫沈樾来迎他,大约一方面是因为沈樾就是落雁门挑选出来的弟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以此试探祝枕寒的态度。
事实证明,他真如一块坚冰,毫无破绽,再如何试探也没有任何意义。
祝枕寒说:“没有。”
胥沉鱼并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看了一眼不吭声的沈樾,展眉笑道:“我知道你们方才是在练习鸳鸯剑法,双人双剑,默契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沈樾,你太操之过急了,以后可要多多向小师叔请教剑法,至于往日里的恩怨,就暂且放下吧。”
这话,明显是在为沈樾打圆场了。
来自往昔的声音隔着一重水,徐徐涌入耳蜗中。
“师姐视我为胞弟,我视师姐为胞姐。”
“你瞧她性子温温柔柔,其实很强势。宗门常让我们二人一同下山出行,师姐总是叫我拿主意,她慢腾腾跟着,不过,事实上,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大抵就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风度吧。”沈樾笑着,说道,“你也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万物于你,大抵过眼云烟。我偶尔会很好奇,能使你方寸大乱的事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他以为沈樾早就有了答案。
祝枕寒沉默一瞬,道:“我与沈公子之间,只是有一些误会,不足挂齿。”
这时候沈樾该说一句场面话,往日的事情就能借此机会轻轻巧巧地揭过去。
然而,沈樾却拧着眉头,纵然胥沉鱼如何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吐出一个字音。
胥沉鱼见状,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她看向祝枕寒:“小师叔,我这师弟就是如此脾性,还请见谅。”
话音未落,胥沉鱼的余光突然瞥见祝枕寒掌中沁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沿着指缝逐渐淌落,如同红日陨落,寒月攀升,溅落成一朵朵糜烂的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泥泞中。
“你的手”
祝枕寒看向自己的掌心,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方才说那句“不足挂齿”时,手指不断地收拢,只留些微的空隙,掌中碎裂的玉冠逐渐刺入血肉,逼得血珠沁出来。
他松开手,沾了血的碎玉掉落,残余几块嵌入肉中的,仍然恹恹地垂着。
沈樾倒吸一口冷气,就像受伤的人是他一样。他大步走过来,惹得衣袖飞扬,伸手就要去捉祝枕寒的手来瞧,没想到祝枕寒避开了他的动作,背过手去,神色晦暗不明。
“无碍。”祝枕寒说道,“只是小伤,回去之后我会自行处理。”
他目光微抬,越过沈樾的身形,望向胥沉鱼:“胥侠士还有其他事情相商吗?”
胥沉鱼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说道:“原本是想邀小师叔来主殿与诸位掌事一叙,不过既然小师叔受伤,恐怕这件事要往后推一推了,待你痊愈之后,再去也不迟。”
祝枕寒应了。
他掌心带伤,胥沉鱼也不好意思久留他,听他应了下来,便由着他告辞了。
回房后,祝枕寒取来念柳剑,用剑尖将那几片嵌入掌中的碎片剜出来,桌案上淅淅沥沥溅了几滴血,幸而伤得不算深,都只是皮肉伤而已,他稍作清理,拿布条包扎好。
猫儿不知踪影,这偌大的厢房内又重新变得安静。
他沉下眸子,将剑穗取了下来。
也确实是该取下来了。
毕竟,穗子留着一道显而易见的切口,整齐光洁,来自于剑刃,利落干净,没有丝毫犹豫,倘若不取下来,留在那里也有碍远瞻,多心人恐怕还会旁敲侧击地问上两句。
祝枕寒想了想,起身将剑穗连同玉冠的碎片一并收拾了。
正午之际,房门叩响两三声,祝枕寒开门一瞧,门外放着午膳。
他用完膳后,洗净碗筷,重新放于门口,过了十分钟再去看,就已经被取走了。
傍晚之际,房门又响两三声,这次不止晚膳,还整齐地摞着一卷纱布和伤药。
祝枕寒没有用那纱布和伤药,照旧用完膳后洗净了碗筷,规规矩矩地放了回去。
他知道沈樾多半也不会再来了。因为他关上门之后不过五六息的工夫,门上就响起一声闷响,听得出来,是一块石头恶狠狠砸了上去,又被弹开,骨碌骨碌滚到一旁了。
许是因为前一夜沈樾将念柳剑贴身放置,所以剑上沾了些许的桂花香气。
夜深人静之时,这种隐隐绰绰的桂花甜香就愈发明显,萦绕在鼻息间不肯散去。
于是,纵然祝枕寒未见到沈樾,沈樾却还是闯入了他梦境,扰他清梦一场。
那是沈樾成功将小猫从逼仄的缝隙中引出来,得意洋洋地抿着嘴唇向祝枕寒炫耀之后的事情了。两个少年人之间总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别说那联系是个活物,是一只猫了。你不去喂它,它会饿;你不去撑伞,它会淋雨的。
夜色深重,趁着无人发觉,两个少年悄悄从各自的门派中溜了出来。
见小猫吃得正香,沈樾打了个呵欠,总之也无事可做,索性与祝枕寒攀谈起来。
沈樾说:“小师叔,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祝枕寒摇摇头,“有了名字,就会对它产生感情。”
沈樾奇道:“可不给它取名,你还不是照样会来看它?这话是谁说的?”
“这是师父说的。”祝枕寒说到这里时,犹豫了一瞬,因为他们几乎不与对方谈论各自的门派,好像只要避而不谈,两派之间的纷争就可以当作不存在,但他还是继续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所以师父从来不记名字。况且,师父不太喜欢接触猫或犬。”
沈樾沉吟片刻,脑中回忆了一下剑宗宗主江蓠,确是不苟言笑,冷淡疏离。
他捏了捏小猫的耳朵尖儿,得到一声呼噜的警告,于是失笑,又撤回了手来。
“好吧。”他说,“那请小师叔为它取个名字,我负责抱回去养,怎么样?”
祝枕寒愣了一下。
又听沈樾说道:“你师父不喜欢猫,可我师姐喜欢猫。这比武大会还有两日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各自回去,大约也无法再来看它,它一只小猫,留在这里也怪可怜的。”
堂堂刀剑宗矜持端庄的小师叔,为了一只猫的名字,整整苦恼了两天时间。
翻遍诗经楚辞,阅尽古书,最后望见碗中莲子,硬着头皮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莲藕如何?”
然后被沈樾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半晌,否决了。
后来倒是想了几个合适的,可小猫已经习惯他们总是“小猫小猫”地唤它,它倒是只很有脾性的猫,之后无论祝枕寒和沈樾再怎么唤它,它都认定了小猫,不肯再改了。
这件事成了祝枕寒和沈樾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每当那只小猫望见祝枕寒时,都会立刻喵喵叫着蹭过来。
少年人遮掩心事,要将亲近表露为疏离。
然而猫却不懂人情事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欢喜谁,就要亲近谁。
有一次,沈樾忽然感叹道:“如果我是这只猫就好了。”
祝枕寒闻言,抬眸观他眉眼,“为何?”
沈樾说:“如此,我就能像它一样坦荡地奔向你了。”
祝枕寒想,几年后的现在,他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相见,沈樾却抽剑斩乱穗,断得干干净净,就像是要将往事彻底埋葬,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一并归于那一眼。
沈樾沈樾。他轻轻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念了一遍,紧接着又是一遍。
既然想要断得干净,为何当我顺着胥沉鱼的话要将一切翻篇之际,你又要沉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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