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念岭海经年
祝枕寒很茫然。
沈樾在房中与李长东相谈不过五分钟,就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拉着他离开。
嘴里还念叨着“中计了”。
祝枕寒本来以为李长东做了什么,但是看李长东的神色,又不像。
更何况沈樾走时还没忘记李长东说了一句“多谢李镖师,我们先行一步了”。
踏出小院,一前一后,沿折门巷而行,祝枕寒看了一眼沈樾忘记松开的手,仍是牵着他的手,就连指尖的温度都是烫的。于是他问道:“沈樾,方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师叔,我们被骗了。”沈樾皱着眉,还没意识到自己还拉着祝枕寒,满腹怨气地说道,“顾厌的那批货物确实是由李长东押送,然而李长东告诉我,顾厌签下的镖单并非要求他将这批货物完整带到皇城——顾厌的用意,从来都不是送镖,而是失镖。”
他越说越气,索性转过身来,面向祝枕寒。
祝枕寒止住脚步,低眉看着仰头望向他的沈樾。
巷中逼仄,是以沈樾离得极近,祝枕寒甚至都能够察觉到身后墙壁的冰冷气息。
他的视线在少年抿成一条线的唇上掠过,像是不经意般的浅尝辄止。
沈樾说:“我就觉得奇怪,向来替顾厌押送货物的都是偃宅的护卫,为何这次偏偏要与千城镖局签下镖单?何况这西岭商道周遭,谁不认得偃宅的人?几年前顾厌的货物不是没有被山贼半途拦截过,偃宅护卫武功了得,只失了几匹绸缎罢了,等顾厌清点完货物之后,就慢腾腾梳妆整理仪容,进宫告了一状,宫中禁军直接将山头都踏平了。”
祝枕寒沉吟道:“然而,顾老板确实从未明确说过失镖是否出自他的本意。”
沈樾被噎了一下,仔细想想顾厌的那番说辞,实在是含糊不清。
也亏得他太信任顾厌,顾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心想,在这位顾老板的眼中,自己大约和乖乖跳进陷阱里的小绵羊差不多吧,可是顾厌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呢?
他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再一看,自己的手还牢牢地牵住小师叔的手。
小师叔的手骨节分明,似藕笋,颜色温润如羊奶,指尖微微的凉,被他这样握在掌心中,却连关节凸起处都显得妥帖,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掌中,牵连着玉石手链轻轻晃。
沈樾的耳根子顿时烧了起来。
他想要松手,心中又贪恋那一丝霜雪般的微凉,于是欲盖弥彰地,悄悄抬眼望了祝枕寒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沉静淡然,不知道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装作没发现。
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装作没发现?
沈樾这样胆大包天地想着,视线一挪,全当方才是在沉思去了。
祝枕寒问:“那我们现在要去一趟顾府吗?”
“去,当然要去。”沈樾倏忽间又激动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晃着身上的配饰当啷作响,祝枕寒总觉得他会甩掉自己的手,然而沈樾只是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并没甩开,“我们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事情又绕回了顾府,顾厌怎么说也得赔我这些时间。”
祝枕寒与沈樾各自心怀鬼胎,故而走的不是大路,专挑人少的巷子走。
等要到顾府的时候,沈樾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祝枕寒的手,很惊讶地“诶呀”了一嗓子,松开祝枕寒都快被捂热的手,说道:“不好意思呀,小师叔,我才发现。”
祝枕寒一派矜持端庄,温声细语:“无碍。”
沈樾本来心情好了一些,结果走到顾府前,通报侍卫时,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顾厌不准他们进去,直接闭门谢客了。
沈樾问:“顾厌这是什么意思?”
鹅黄纱裙的侍女掩着唇浅笑:“主子的意思是,要二位将那对蛇虎玉佩完好地取回来,才准二位踏入顾府,一码事归一码事,主子如今正大动干戈地帮忙寻找剑谱呢。”
沈樾按了按眉心,“但是顾厌本来就是故意丢的镖呀!”
侍女道:“确实如此。主子原话说,那贼实在太笨,鬼迷心窍了,竟敢多顺走他一对玉佩,还是顾府原本的玉佩,并非普通的珠宝,所以得劳烦二位将玉佩取回来了。”
沈樾:“他当真不肯见我?”
侍女:“当真。”
沈樾当即要和祝枕寒离开。
走到一半,又想起一回事,返身走回府前。
他问:“那我今晚上住哪里?”
侍女微笑:“我们主子说,除了顾府,您随便住哪里。”
沈樾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我叫他一声顾哥哥,他怎么能见死不救?”
明知道他囊中羞涩,家财都在西平郡钱庄,还把他赶出顾府
等会儿,他的行李还在里头。
侍女:“沈少爷,我没听清。您方才说的什么?大声一点好不好。”
沈樾:“”
再大声一点祝枕寒就听到了!
这个顾厌,真是讨厌,摆明是故意的!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沈樾之后,鹅黄纱裙的侍女踏过回廊,寻到顾厌的书房。
顾厌一身棠色衣裳,薄纱绕膝,外袍逶地,手中拿着陈旧的信件,正一封封的翻。
侍女进来后,他也并未抬头,只是问:“萤照,他走了?”
萤照应道:“沈少爷的反应果真与主子预料的分毫不差。”
闻言,顾厌搁下手中的信件。信上赫然写着他与沈樾七八年前互通的话,字迹尚显稚嫩,边角处泛黄,信纸已经被翻得有些薄了,显然翻了百余次不止。他将这封信放到那一摞信件之中,其中有父母的信,有兄姐弟妹的信,有皇后的信,有沈樾的信,也有几封他寄给别人的信,都泛了黄,边角微卷,因看了太多次,其中内容他已了然于胸。
“或许,我比沈禾本人还要更了解他。”
他想了一阵,忽然问道:“萤照,情字难不难写?”
萤照答:“难写。”
顾厌又说:“沈禾说他失了财,没失人。我尚且正常的时候未尝过情爱,如今,恐怕也没机会尝了,便想在他身上瞧瞧新鲜,也盼着他能给我带来一些触动,所以将他推了出去。倘若他今夜还是来到顾府前,你就将他接进来吧,然后去给沈镖头写封信。”
萤照一一应下了。
半晌,又听顾厌问:“我是不是又当了一次坏人?”
萤照笑道:“主子不是坏人,难道是好人不成?”
顾厌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顾厌这厢正盘算着,那厢,祝枕寒带着满脸不情愿的沈樾寻了间食肆。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该吃午饭了,沈樾是被气饱了,经祝枕寒提醒才想起来时间。
他身上就才几个可怜的铜板,哪里好意思白吃祝枕寒的东西。
当祝枕寒点好饭菜后,准备让沈樾点,抬头一看,沈樾正眼巴巴望着他。
可怜得不行。
祝枕寒问:“怎么了?不饿吗?”
沈樾想说“饿”,话到嘴边,就硬生生变成了“不饿”。
祝枕寒劝道:“我点得很多,你即使不饿,也多少吃一点填肚子。”
沈樾眼泪汪汪地应了,等饭菜上齐后,为了表现他不饿,他动筷子动得很矜持,祝枕寒向来没有给别人夹菜的习惯,整顿饭下来,他动筷子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整个下午,沈樾都是饥肠辘辘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简直要头昏眼花。
直到祝枕寒带沈樾去客栈开房的时候,沈樾终于忍不住了。
“小师叔。”他声音压得很低,说,“其实我身上没有银两”
祝枕寒听后,想到今中午沈樾的那副样子,又想到他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的,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埋怨自己没有早点注意到沈樾的异常。沈樾的行李都在顾府,他连顾府的大门都没进去,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银两呢?他暗暗想到,实在是疏忽大意了。
沈樾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去当铺瞧一瞧,这些首饰应当能换不少银两。”
祝枕寒连忙拉住沈樾。
“你向来舍不得你这些首饰,如今并不是紧要关头,没必要拿去当了。”他说着,先替沈樾开了间房,又带着沈樾到堂前坐下,点了些饭菜,“你现在一定饿了吧。”
饭菜是香的,然而沈樾只觉得鼻子酸得很,眼睛红红的,问祝枕寒:“小师叔,我记得你每月都会将宗门所发的银两寄往家中,你替我付了这些,自己又该怎么办?”
祝枕寒没想到沈樾还记得。
他神色温和,从竹筒中取出筷子,递到沈樾手中。
“已经不需要了。”他说道,“你还记得安平吗?他去年考取了秀才,他又是那样谦逊腼腆的性子,那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往家中寄银两了,如今家里全凭他供养。”
沈樾这才放下心来,接过筷子,挑了菜,刨了几口饭。
“那真是好事一桩。”他边吃着,口齿含糊,还不忘夸奖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祝安平时,就说过他一定可以的,他那般努力,要是考不取功名,那才叫奇怪呢。”
祝枕寒倒了杯水,放到沈樾的手边。
“你托我送他的笔砚,他仍用着,今年岁首时,他还问起过你。”
沈樾果真噎着了,忙低头喝了口水,借着咳嗽的劲头,摸了摸湿漉漉的眼角。
他笑道:“以后若有机会的话,我途径雍凉,便去蹭一蹭新秀才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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