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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西风多少恨


沈樾说到这里时,停顿了片刻。

        “我是事后才从卿小姐口中得知黄沙隘口原本是怎样的地方。”

        他解释道:“卿小姐,卿幼殊,便是我当初走镖之际,从千尺贼手中救下的那位南庄少小姐。她告诉我,那是魔教总舵还未在西平郡扎根的时候,九州分裂,有一国将此地当作了皇城,修筑工事,然而这个小国没能维持太久,很快就被其他国家吞并了。”

        “此国工于锻造,巧于机关,设有许多精妙的陷阱。可惜敌国的军师算无遗策,根本就没有踏入国中一步,反倒是将国君从城中引了出来。失了国君,城中大乱,故而敌军长驱直入,很轻易地就攻陷了城池。”沈樾说,“传闻国君设有一处藏身的机关,但是国君被俘虏时就已斩于了剑下,所以没人知道那所谓‘藏身的机关’究竟在何处。”

        祝枕寒缓缓吐出一口气,“是黄沙隘口。”

        “没错,就是黄沙隘口。”沈樾说,“谁能想到它竟不设于宫内,而在关外呢?”

        五十年前,薛皎然和姚渡剑从蜀中一路逃到西平郡,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黄沙隘口,随后便隐没在了漫天黄沙中而那些门派的弟子,追了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会在此处选择了放弃。祝枕寒暗想,恐怕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黄沙隘口其中的凶险诡谲。

        沈樾望见祝枕寒神色,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听到顾厌的话时,我就在想,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薛皎然和姚渡剑并非故意将他们引至黄沙隘口的,而是被逼无奈、误打误撞地进去的,否则当初追杀他们二人的那些人不可能如此轻易活着回去。”沈樾说道,“如果事实真的如此,薛皎然和姚渡剑很有可能在当时就身陨此地,所以才留下了鸳鸯剑谱。但是,这又有矛盾的地方。”

        祝枕寒说:“如果真如你猜想一般,剑谱就不该是残页。”

        沈樾点点头,边思考边说道:“更何况,不止一个门派表露出了‘鸳鸯剑谱已经完成’的态度,它确实是完整的一本,可黄沙隘口中只有残页,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拿走了剩下的部分,或是只将这五页剑谱、前三招放了进去。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祝枕寒沉吟半晌,问道:“你方才说,你只见过那位姓薛的雇主一面?”

        提到这个,沈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道:“因为她死在了黄沙隘口。”

        在黄沙隘口等待着沈樾一行人的,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她不会武功,但是算得很精准,当沈樾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翻身下马,冲过去想要解开她颈上的绳子时,甚至触到她脖颈上还有一丝未褪的热意,分明是在他们赶到前不久才断了气。女人的身上寻不到任何挣扎的痕迹,她静静地睁着眼睛,像是在等什么。

        彼时的那十八个人,没一个能料到这竟是陷阱。

        毕竟,拿自己的命来当作诱饵,这世上哪有这种疯子?

        可这位薛雇主就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疯子。

        她脖颈上的绳子,不是绳套,而是硬生生一圈圈缠在上面的。

        一个高大的镖师托住她的脚,李癸半蹲着,沈樾踩在他的肩上,去解那条绳子。绳子绑得实在太紧,他皱着眉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那条黑色的绳子从衣襟中滑出来,好似游走的蛇,而雪白的狼牙悬在胸前,轻轻地,随着沈樾费力解绳子的动作晃动着。

        他解不开麻绳,麻绳粗粝,倒是勒得女人的脖颈血迹斑斑。

        其中有一个脾气很直的镖师,实在看不过眼了,说了句“青镖头,让我直接将绳子斩断吧”,便从腰间抽出剑,沈樾下意识侧身躲避,银光闪过,坚固的麻绳应声而断。

        其他人接住女人垂落的身体,纷纷围过去想要借此推测是谁下的狠手。

        紧接着,沈樾的脸色却变了变。

        黄沙隘口,是关外黄沙之间的两块巨石,外圆内空,呈拱状,好似关口。

        他站得高,敏锐地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就像是机关被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说了个“不好”,动作飞快地去抓那根绳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被斩断的绳索没了束缚,往后缩去,如雷霆惊鸣,眨眼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与此同时,脚下的黄沙陷落,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掉了下去。

        她是在用死引诱他们堕入黑暗!

        沈樾是第一个发觉的人,故而反应的时间比其他人多半秒。

        他咬了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抽出腰间招风,软剑出鞘,发出一声清鸣,在空旷的地穴之间回荡——他与李癸站得离石壁更近,拔剑时剑刃劈砍在壁上,顿时火星四溅,借这股力道缓冲身体下坠的速度,李癸很快也反应了过来,亦是拔剑凿进石壁中。

        沈樾听到血肉迸裂,骨头破碎的声音。

        一声,两声,有的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断了气。

        痛楚直上眉梢,刺得他眼前模糊。

        但是沈樾没有太多时间替他们惋惜。

        因为很快,他也落到了底,尽管有剑作为缓冲,他也有意变换了姿势,护住头颅,但是剧烈的冲击和来自肋骨的疼痛感还是让他在一瞬间便陷入了黑暗,彻底昏了过去。

        沈樾没有讲下去。

        即使只是讲述,他也仍然能够清晰地尝到那股血腥味。

        他轻轻地按了按指节,没有仔细地告诉祝枕寒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而是忽略了这一点,说道:“那时候就有五个人当场毙命,而剩下的十三个人,俱是重伤,其中我与李癸的伤算是最轻的,等伤势愈合了一些,能够行走之际,我们又产生了分歧。我和李癸决定深入地穴,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或是找找有没有能够攀爬上这石壁的器具。”

        他们的伤最轻。

        有的人认可他们,却碍于伤势无法动弹。

        有的人心有愤怒,说他们是要自己逃走。

        其中有两个人打着监督的名号跟来了,途中因躲闪不及而死于机关。

        而沈樾好不容易和李癸走到了中室,却绝望地发现中室没有任何能用的东西,只有厚厚的灰尘、蛛网,还有一具具森然的白骨,彰显着曾经闯入其中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他当下决定不再深入。

        “那时候,我的伤势加重,已经无法自如地躲避机关了。”沈樾说,“中室的机关已经令我感到吃力,而且越深入,机关就越多、越精密,所以我不得不回到了原点。”

        李癸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他很聪明,往往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

        因为有沈樾结伴而行,所以他选择了深入地穴;因为沈樾重伤,所以他选择返程。

        所以他的武功在这十八个人中排在了后位,但他却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之一。

        当沈樾和李癸回到原先的地方时,本来该有的九个人,已经变成了五个人。

        沈樾没有问原因,他就像毫无察觉一般的,只将他与李癸的遭遇说了说。

        然后他说道:“这里的东西都很陈旧,即使曾经有过食物,如今肯定已经无法食用了,我认为我们当下应该在这里等待,节省体力。当初我们进隘口检查尸体的时候,马匹都在外面等着,如果有过路人,便会发现异样,马儿饿了,也会自己寻路回去的。”

        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却宽慰道:“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沈樾在同祝枕寒说到这里时,叹道:“然后,又起了争执。那时候距离我们落入地穴已经过了整整五日,说实话,没人能够忍受这种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即使是温和的人也会变得狂躁。争执之后,有两人离开,前往地穴深处,最终留下的还是五个人。”

        “我大抵能够猜到那两个人为什么要离开。”他说,“因为连那个女人薛雇主的身体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她的狼牙,和匣子随意丢弃一处。我几乎不能动弹,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却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在说,你看,身体是无所谓的,人死之后,身体就是一具皮囊,任人吃食,我的灵魂回到了狼牙之中,我与新生一致。”

        所幸那三个人饱腹,所以沈樾即使浑身都是破绽,他们也没有对他动手。

        直到——第七日,沈樾迷迷糊糊的,因吵闹声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那紧闭得好似亘古不燃的长夜的壁口,已然开启,隔着很远的距离,他隐约听到上面人的声音。

        “我是南庄少小姐,卿幼殊。”顶上人朗声说道,“我正巧看见了青庄镖师的马,来往镖局一趟,问过了通关官员,才知晓你们已经离开了七日,所以便来此地一探。”

        她说:“下面的人,是千城镖局的镖师吗?”

        沈樾这时候才忽然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轮回。

        当初他以身相护,救了卿幼殊一命,而如今卿幼殊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他们。

        其他人激动地连连说“是”,卿幼殊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有绳子簌簌放了下来。

        卿幼殊又问:“青庄何在?”

        沈樾说不出话,嗓子像是断了,只得以剑柄敲击石壁,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卿幼殊这才放心了,想了想,又指派了一名护卫下去将沈樾背上来。

        等到五人尽数离开地穴,机关重新合拢,沈樾气喘吁吁地倚在石壁上饮水,尽量压抑住饥饿,小口小口地吃着干粮,卿幼殊这才走到他身侧,见他浑身狼狈,也知道他这几日过的是何种生活,然而她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道:“青庄,这其中你的武功是最好的,在地穴几日,即使是你都没有力气动弹,为什么那三个镖师的动作如此的迅敏?”

        沈樾的嗓子哑得不像他,仿佛含着血一般。

        “我与李癸回到原地时,九个人就已经剩下五个人了,他们便是其中三个。”

        卿幼殊何等聪慧,眼神微微闪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同其他人有一段距离,而其他人都忙着饮水进食,没有注意到这一异样。

        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什么,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沈樾手中:“这是我方才在机关中发现的,我想,你恐怕是为了它而来的。即使不是为了它而来的,也无碍,南庄用不到这样的东西,你且拿去,我身边的护卫嘴都很严,不会向旁人透露的。”

        沈樾接过后,卿幼殊便起身离开了。

        他看向手中的东西——是剑谱,只有五页,分明是残缺的,但与普通的剑招不同,剑谱上所绘的形象,竟然是两个人。他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看那些剑招:孟春翠柳插瓶头,仲春红杏纷至开,季春桃花压枝低正是“春”。这是传闻中的鸳鸯剑谱!

        沈樾一时哑然,心绪万千,原本就昏沉,如今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怔怔地看了一阵,一声惊叫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连忙收起了剑谱,沈樾生怕再出什么意外,赶紧起身,顾不得眼前昏黑,沿着甬道跑出隘口,一踏出隘口,便瞧见除了李癸的那三个人里,已经有一个人倒在了血泊中。

        而卿幼殊微微敛眸,架好了姿势,再度拈弓搭箭,将弓弦拉至圆满。

        那两个人被护卫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她又要射出一箭,便叫嚷起来。

        “卿小姐,您明明救了我们出来——为何——为何又要翻脸不认人?!”

        “我愿意与狼共舞。”卿幼殊神色平静,说道,“但我从不与秃鹫、鬣狗为伍。”

        她说到了这里,即使是再如何隐藏,那两个人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变。

        正巧见到沈樾走了出来,他们便笃定了必定是沈樾将此事告诉了卿幼殊。

        “青庄——”

        卿幼殊眼睫轻颤了颤,松开手,任由利箭如流星飞射,贯穿其中一人的身体,紧接着,一旁的侍从又递出一箭,她搭箭绷弦,毫不犹豫地侧身,又收走了另一人的性命。

        她没有看那三人一眼,转而看向沈樾,说:“你不拦我?”

        “从你与我合作,亲手收下千尺贼性命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拦不住的。”

        卿幼殊端详着沈樾,发现他连剑也没拔/出来,于是笑道:“你让我当坏人了。”

        沈樾不置可否。

        如此,黄沙镖一行十八人,返程之际,就只剩下了沈樾与李癸两人而已。

        而沈樾拿着那鸳鸯剑谱的残页,无数次地探寻,踏遍西平郡,也没寻到任何线索,就像和那个女人一样的死无对证,直到落雁门传来书信,他这才踏上了返回临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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