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个秘密

胡佳佳下了班就直接往钟皓君家赶，她想速战速决，赶紧打扫好卫生回家去痛快睡一觉。可门一打开就傻眼了，钟皓君穿着一身白色家居服，正拿着手持洗地机拖地板呢。

        这场景看得胡佳佳心里一漾，她好像对这种温文尔雅的人夫气质毫无抵抗力。

        见胡佳佳来了，钟皓君便关了洗地机的开关，表情虽有错愕，却也还是温和地笑着打招呼：“佳佳，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给你…”胡佳佳看着钟皓君正在做的事，“打扫卫生啊，不是方总让我来搞卫生的嘛，怎么，您还亲自动手啊。”

        钟皓君略感无语地摇摇头，放下手上的洗地机，热情地领着胡佳佳进屋坐下，然后拿了罐冰过的百事可乐递给她。

        胡佳佳接过可乐，啪嗒一下拉开拉环，仰头灌可乐时发现沙发前的地毯没了，便顺口问了句：“你家地毯呢？”

        钟皓君自己也开了罐可乐，抬下巴示意鞋柜边卷起来的地毯，“吃火锅的时候汤撒了，弄脏了好一大块，待会拿下去扔。”

        “就扔啦？看起来还很新啊！”

        那地毯是沙陀色的剑麻编织毯，工艺精美，看起来简约又高级，不但很新，应该还很贵。胡佳佳大觉可惜，仿佛他浪费的是自己的钱。

        “是挺新的，才买了个把月，但是弄上油汤也没办法了。”

        胡佳佳自告奋勇：“交给我吧，这附近有家自助洗车店，洗地毯最合适了。”

        “洗不干净的，还是别麻烦了。”钟皓君好脾气地劝她。

        “怎么会麻烦呢，我来办这事，你别管。”

        胡佳佳腾地站起来，不等钟皓君拒绝，几步就跨到那卷地毯边上，卷好的地毯大约十来公斤，三米多长居中对折，她这大个子抱着也不算费劲。

        “佳佳，真的别洗了，这是亚麻的，不好洗的。”

        “我试试呗，你这地毯得老贵了吧，脏了就扔多可惜啊。”

        “三万多，也还好啦。”

        胡佳佳无语，“三万多！你别说了，我非得把它洗干净不可。”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钟皓君追去电梯里都没把人劝回来。

        过了一会钟皓君收到一条信息，是胡佳佳发来的，说那辆电动车她想多用两天，等发工资买了交通工具再还他。

        那辆电动车钟皓君平时都不用，正好胡佳佳需要，也就顺便送给她了，胡佳佳也不客气，就回了句那我先留着用了，妥妥的女汉子作风。

        钟皓君继续拖地，瞥见桌上被她捏得很瘪很瘪的易拉罐，忍不住笑着摇头，“这傻妞是一点没变啊。”

        剑麻地毯是真的难洗，那滩红油污渍经过高压水枪、泡沫清洁剂和手刷的三重攻击，可还是顽固地沾在上面不退缩。

        胡佳佳只好去附近买了一堆清洁油污的洗涤用品，一遍又一遍，刷了又刷，整整搞了两个多小时，手都快酸断了，才成功把那一块污渍变成褪色的斑块。

        果然如钟皓君所说，这地毯就算洗干净也用不了了，本来是能彰显禅意的纯色，现在洗成了大花脸，再用就显得寒酸了。

        她只能先脱水收工，想着明儿把它暴晒一天，看能不能弄出个整体褪色效果，至少看起来协调一点。

        回去的路上，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和没吃饭的缘故，她的情绪异常低落。

        她本是个没心没肺，整天嘻嘻哈哈的家伙，可自从与钟皓君重逢后，她就变得敏感而脆弱，简直可称得上是多愁善感，这主要是因为她一看到钟皓君和方雯，就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社会地位、财富、相貌的巨大鸿沟，这太容易让人自卑自弃了。

        其实，胡佳佳并没有真的想与钟皓君成为情侣甚至夫妻，她很清楚自己没有那样的魅力让他爱上自己。她喜欢他，放不下他，都只是她少时情怀的延续，是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永远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毕竟，这种事说一次就够羞一辈子了。

        胡佳佳长到十二岁时，不愿再咋呼呼地和男生混在一起打闹了，终于有了点女孩子的矜持模样。只因她来了月经，且胸部也有明显的发育，那些男生常会拿她开些猥琐下流的玩笑，令她深感羞愤。

        但这不影响她和钟皓君的关系，他们是同桌，除了上厕所不能一起去，其他时候还是走到哪儿都肩并肩。

        他们分享零食、文具和答案，一起放学回家，帮忙抄作业更是常事，胡佳佳打球时会把外衣丢给钟皓君，钟皓君只爱玩卡牌，蹲在地上激战不忘把胡佳佳的外套放在肚子那里小心保管。

        有时候钟叔叔要去附近的村寨或者州府公干、会友，照例会有丰盛的宴席招待，他就会带上两个小孩一起去享受一番。

        有一回州府新开了一家高档酒店，酒店有专门的水上儿童乐园，负责接待的人知道钟叔叔是带着孩子来的，便特意将他们安排在了那个酒店。

        大人们去谈事情了，胡佳佳的爸爸作为司机，不参与太正式的会谈，就负责带钟皓君和胡佳佳去水上乐园玩。他这人没什么耐心，把孩子送到游乐场后就自己去躲太阳了。

        胡佳佳本来还指望爸爸和自己一起教钟皓君游泳的，可转个身就看不见人了。原来游乐园里不能抽烟，胡佳佳的爸爸见水池边有两三个安全员，觉得孩子不会出什么事，便直接出去抽烟了。

        为了让钟皓君学会游泳，胡佳佳尝试了很多办法，教学讲解和亲自示范都没用，最后只能横着抱他，托着他的肚子，才能让他的身体漂浮起来。

        可他学了半天还是没有成功，胡佳佳只要放开手，他就会整个儿沉下去，恐慌得手舞足蹈，喝了好多泳池的水。

        于是钟皓君决定放弃学习游泳，先去玩完全不需要技巧的水上滑梯，这也是整个水上乐园里最受欢迎的项目，小孩子们都在排队等着滑。

        胡佳佳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不怎么舒服，但还是抵不住玩滑梯的诱惑，开心雀跃地排队等着，希望尽快轮到自己。

        轮到胡佳佳的时候工作人员让她先坐下，她于是坐下，等工作人员推她一把，她就能穿过弯曲的水滑梯，落入下方的浅水池里了。

        周围都是小孩的尖叫声，闹哄哄的，说个话都要用喊的才能让人听见，所以胡佳佳并没有听到身旁工作人员的提醒。

        其实那个阿姨已经很不耐烦地提醒她几遍了，甚至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就是想告诉她她在流血，那些穿过她身下的水都已经带上了淡淡的血色。

        可胡佳佳什么也没听到，她以为那个阿姨抓她是提醒她准备好要出发了，因此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容尖叫了两声，这个反应惹怒了那个阿姨，她揪着胡佳佳的衣领，不轻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胡佳佳这才听到那个阿姨在说什么，“来好事了还玩这个？脏死了！水弄脏了别人还怎么玩！”

        阿姨的表情很凶，胡佳佳感到害怕，滑梯下面还有一群看孩子的妇女，也都嫌弃地议论起来：

        “这姑娘也太不懂事了吧，身上来了还下水，怪恶心的。”

        “这怕不是个小孩子了，那么大个子。”

        “她家大人不教的吗，太没有家教了。”

        “不讲公德心！”

        “哪家的姑娘啊，家长呢？”

        胡佳佳看向自己的短裤，淡红色的腥气很快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思维停滞，愣在那里，周围嘈杂的吵闹声包围着她，但她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瓶笼罩起来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连时间也过得异常缓慢。

        突然，她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嚎哭声，她转身，看到钟皓君哭得脸都变了形，正奋力推搡着那个打她的女人，嘴里还喊着：“你打她做什么！你干嘛打佳佳！坏人！”

        胡佳佳蓦地痛哭起来，且哭得惊天动地，很快引起了人群的躁动。

        她不敢移动分毫，短裤里流血的秘密和来自陌生人的恶意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本能地寻找帮助，还好爸爸远远地跑来了！

        爸爸嘴里叼着烟，毫不犹豫地跳进水池来到滑梯下面，伸开手让女儿滑下去，他说他会接住她。

        可胡佳佳还是不敢动，她只有把腿死死夹住，那些红色的东西才不会漏出来，她不能再让人看见那些东西。

        钟皓君见来了大人，指着身边的阿姨大声说：“二叔，这个人打佳佳，她把佳佳打哭了。”

        胡佳佳的爸爸大名胡田丰，湖南邵阳人，是个长相剽悍的高个儿壮汉，传说他十三四岁就出来混社会了，因在老家得罪了人，不得不跑到边境的勐青县谋生，后来经人保荐到公家做司机。十几年过去，他早已改掉野蛮习性，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办事周到，为人谦和，很讲道理的人。

        听到女儿被打，胡田丰立时换了副模样，愤怒得好像头发都立起来了，他把那副谦和礼貌的外皮撕得粉碎，眼睛里爆出了仇恨的火，像要把人撕碎一样，嘴里骂出极其粗野的脏话，把那打人的女人吓得软了腿。

        胡田丰带着踩碎一切的气势逆着水流生生地冲了上来，像一头愤怒的公熊，流水冲熄了他嘴里的烟，冲湿了他的脸，但他毫不在意，眼睛只狠狠地盯住打他女儿的人。

        爸爸魁梧的身躯给了胡佳佳安全感，她站了起来，想要拥抱爸爸。

        可爸爸却没管她，他冲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拳头和巴掌教训打她女儿的人，周围的家长纷纷带着孩子慌张逃离，胡佳佳眼见着爸爸轻松地举起那个女人，然后重重地砸进水池里。

        周围爆出尖叫声，身穿工作服的安全员和保安也都不敢靠近，胡佳佳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只记得自己是被爸爸抱回酒店房间的。

        爸爸没有多说话，只是给她披上洁白干净的大毛巾，她怕弄脏床被和毛巾，坚持站着不肯坐下。爸爸温柔地帮她擦了几下头发就离开了，没过多久他仍旧穿着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回来，手里却多了为胡佳佳买的卫生巾。

        胡佳佳记得她接过卫生巾时正好钟皓君换好了衣服过来看她，四目相对时她心里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淡淡的，有一点儿忧伤，有一点儿甜蜜，像春雷萌动，万物复苏。

        也许冥冥中看不见的命运牵连会导致某些事情必然的发生，后来，她总觉得这个对视是她对钟皓君产生真正爱情的起点。

        那天以后，爸爸消失了一段时间，妈妈什么都不说，但胡佳佳还是从其他人那里得知，因为爸爸差点把人打死，触犯了法律需要坐牢，这让她很伤心。

        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大榕树的阴凉里，钟皓君悄悄对胡佳佳说，他爸爸正在想办法拯救胡二叔，要托很多关系，还要花很多钱。但他向胡佳佳保证，无论如何，他爸一定会救出佳佳爸爸的。

        胡佳佳听了这话，很是感动，于是半蹲下，就着钟皓君的身高紧紧抱住他，感激地说：“谢谢你，皓君，也谢谢你的爸爸！钟叔叔一定要救回我爸爸啊，我不能没有爸爸！”

        胡佳佳哭了，钟皓君却难为情地把她推开，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后来他解释说他妈妈不愿意看到他总和女生玩，还说男女有别，他们应该保持距离。

        纵使胡佳佳再怎么神经大条也还是懂了，她知道自己与钟皓君都已长大，他们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不能勾肩搭背总挨在一块，最好和别的同学一样在桌上画个三八线彼此隔离，课间就该男生找男生玩，女生找女生玩。放学也别一起走，一个走马路左边，一个走马路右边，放假了也各自在家谁也别见谁。

        爸爸坐牢和她与钟皓君友情的冷淡让胡佳佳时常感觉到忧伤，动不动就想哭泣，她开始变得内向不爱说话，还多次使小性子故意不理钟皓君。

        她原本以为钟皓君会来哄她，问问她为什么不理自己，那样她就可以诉说自己心里的苦恼了。可等了许久这事也没发生，她不理钟皓君，钟皓君也不理她，甚至还找老师换了座位。

        他们俩就此分道扬镳，越来越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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