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端午

很快到了端午佳节，胡佳佳有三天假期，正好继父家里缺人手插秧，她便决定回去帮忙干几天农活。为了节省时间，她当天下了班就去赶回去的末班高快巴士。

        继父家不在远江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外的竹溪寨，因为地势较高，寨子里只有一百来户人家，属于比较小的自然村。

        胡佳佳十五岁时，妈妈嫁给了现在的继父，后来又生了一对儿女，现在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姐弟俩和胡佳佳的关系都不错。继父还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结婚出去住了，二儿子还在外面当兵，胡佳佳总共也没见过他几回。

        客车到达远江县客运站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胡佳佳远远看到继父骑着摩托车等在出站口。

        继父名叫李有田，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平时比较严肃，话也不多，但对胡佳佳还算不错，早年胡佳佳上中专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出的，因此胡佳佳也很感激继父，只是她年纪大了，怎么也改不过口叫爸爸，就一直称呼继父为李爸。

        李爸人如其名，有很多田地，光山地就有两百六十多亩，还有各处山坳里的祖传大田，算起来也有七八亩，是村里妥妥的“地主”。

        他家靠路边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张教授租走了，用来做玉米的试种示范基地，每年的玉米成熟季都会有全国各地的种子商人来这里参观考察。平时，李爸和周围的乡亲都是以雇工的名义为张教授种地。

        李爸的地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比较陡峭、贫瘠的山地，所以只能用来种茶叶和竹子，胡佳佳的妈妈嫁过来后，每天的大部分工作就是采茶和炒茶。

        胡佳佳在去省城找工作以前，在家里挖了一个多月春笋，每天日晒雨淋，摸爬滚打，一个人一天最低能打回三十多公斤的去皮鲜笋。

        剥好皮的笋子送去城里的批发市场，卖给菜贩一般是六块多一公斤，算起来每人每天至少能挣一百八，虽然看起来收入不错，但这是个苦活计，一般人干不下来。

        胡佳佳打笋的钱都交给了妈妈，等她要来省城找工作时，妈妈给了她两千块当生活费。省城的开销大，还好张教授把房子借给她住，否则这些钱都支撑不到她发工资那天。

        摸黑回到继父家里，弟弟妹妹都已经睡了，妈妈也准备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做的是糟辣子焖洋芋、青椒炒腊肉和蒜苗小炒肉，都是胡佳佳爱吃的家常菜，看得出菜都是新鲜现做的，不是剩菜。

        妈妈正要把菜端去客厅，胡佳佳忙说就放在厨房里吃，省得还要收拾客厅。她早已饿坏，赶紧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准备大吃一顿。

        天气闷热，她突然想喝冰饮，翻了翻冰箱，可乐已经没有了，只有继父爱喝的那种啤酒。她拿了一瓶，刚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

        这小伙儿好像也是来拿啤酒的，胡佳佳堵在冰箱前面他就只好停在原地等待。

        胡佳佳反应了六七秒才认出这人是继父的二儿子李有光，他从部队回来了，又恢复了本地小伙的穿着，t恤配五分裤，头发也长长了许多，不知道是回来探亲还是退伍了。

        “回来啦？”胡佳佳有些尴尬地打招呼。

        李有光也同样尴尬地答应了个嗯，然后就低头摸鼻子不说话了。

        胡佳佳知道他这人性格内向，自己不能再把局面搞僵了，于是把啤酒往他手里一塞，爽朗地笑着攀谈：“有光，好久没见你了，走，和我一起吃饭去。”

        李有光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很冷漠，但好歹说出的话是客气的，“我吃过晚饭了，你快去吃吧，别管我，我就是想喝点凉的。”

        “那行，我去吃饭了。”

        由于紧张的缘故，胡佳佳说完话竟忘了拿啤酒，空手回厨房里吃饭去了。

        胡佳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面对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时都那么紧张拘束，这种感觉和她第一次来妈妈的新家时一模一样，遇到土生土长的继父的孩子，她本能地敏感、戒备、小心谨慎。

        胡佳佳觉得，妈妈嫁人了，生了继父的孩子，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也就没有家了。其实对于李有光和他姐姐来说，父亲娶了新媳妇，生了新的孩子，组成了一个很完整的新的家庭，那他们和自己一样也没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胡佳佳吃着饭，妈妈洗漱好了正准备去睡觉，过来和她说话，“我把被子给你装好了，你就还是和妹妹住一间房，早点睡，明天7点就去地头。”

        李爸家的房子建得很好，是很宽敞的三层楼自建房，一楼有厨房、客厅、卫生间、杂物间和放粮食的库房。二楼是李爸和妈妈的卧室，两个弟妹各自的卧室和专门为李家大女儿回娘家准备的房间，外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客厅。三楼也是大客厅和三间卧室的配置，但这一整层楼都是属于李有光的，是用来给他娶媳妇用的新房。

        总之，这个家显然不是胡佳佳名正言顺的家，她只是有妈妈在这里而已。

        “哦，知道了。”

        胡佳佳继续闷头吃饭，她妈却有些欲言又止，在厨房里磨磨蹭蹭了一会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有光回来了，你注意收着点脾气，不要和他吵架，莫要让你李爸和我为难。”

        “我怎么会和他吵架？我是回来帮忙干活的呀！”

        胡佳佳真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说这话，她和李有光是吵过架，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就好，我只是怕你脾气大。”

        “我有啥脾气，我脾气好得很！”胡佳佳咽下口里的饭，随口问：“他们部队的假放几天啊？”

        “放什么假，他是退伍回来了。”

        “哦，那还好嘛，以后你也能少干点活了。”

        妈妈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你莫在人前讲这种话喽，搞得像是为我做活一样！”

        “哦。”

        胡佳佳只敢比个口型出来，妈妈和李有光一直不对付，说话不当是可能会引发矛盾的。

        妈妈又说：“他回来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跟谁都没好脸色，你注意不要和他顶牛。”

        “他为什么心情不好？”胡佳佳好奇地问。

        妈妈虚空地拍了她一巴掌，“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吃完记得收拾干净，我先睡去了。”

        越是不说越是让人好奇，胡佳佳猜想他是回来看到自己的老爹和后妈又生了两个小的，老爹新家庭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所以心里不平衡了。

        真是的，她胡佳佳这个差不多算没家的人都不难过他一个大男人矫情个什么劲，难道是怕弟弟妹妹分他家产吗？

        这位不太熟悉的继兄弟当兵之前有点流里流气的，成天和周边寨子里的小年轻约着喝酒打架，所以李爸才把他送去当兵，帮他磨练性格，后来听说他在部队里表现不错，还有立功表现呢。

        胡佳佳想起初见李有光时他那阴冷的神情和暴戾的性格，心中不免有些微微发憷，要是他又犯混和妈妈吵架咋办，自己不在身边，妈妈岂不是要吃亏。

        李有光从前对胡佳佳的妈妈成见很大，这些年来连一句阿姨都没叫过。胡佳佳之前和他打架，就是因为看到他不尊重自己的妈妈。

        那一架打得很凶，但也算捅破了高压锅，释放了这个家庭内部积蓄的压力。

        后来她稍微懂事了些，也理解了妈妈和李爸的难处，知道这种多子女重组家庭的矛盾就是没办法完全调和的。

        大人想让孩子们一团和气，孩子们做不到，就采取了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她去上学打工不回来，他去部队当兵不回来，谁也不见谁，也就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些年。

        李有田的第一任妻子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听说是得了癌症死掉的，死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还小。

        其实在和胡佳佳的妈妈结婚以前，李有田还和另外两个女人同居过，但最后都因为受不了他家里繁重的劳动和不听话的孩子，分道扬镳了。

        杜晓梅和李有田是通过亲戚的亲戚牵线认识的，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两边的媒人都觉得合适。

        当时杜晓梅跟着一个亲戚在附近的绿春县打工，做大酒店的客房服务员，听亲戚说起了这个家底还算殷实的庄稼汉，也就动了心。

        两人见面后彼此都很满意，很快就确定关系结婚了。

        胡佳佳是在中专一年级的寒假回来看妈妈的，那时候妈妈已经怀孕。

        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人家，看着不认识的男人和妈妈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看着继父的女儿和儿子同仇敌忾对她和妈妈甩脸子，冷言冷语，甚至背后骂人。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人世艰难，令人难以忍耐。

        当时的李有光极度仇视胡佳佳母女，他以为爸爸为了娶新老婆，有钱也不给自己的妈妈治病，所以才导致了他妈的死亡。

        和杜晓梅确定关系后，李有田按当地的订婚礼节带她去街上买了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和一身新衣服，这事传到李有芳和李有光姐弟耳朵里，不知是受了谁的挑拨，这俩姐弟就把母亲的死归在了杜晓梅身上，骂她是狐狸精勾引了亲爹，让亲爹没了良心，才不给母亲花钱买贵的外国药。

        到了最后，俩姐弟直接把杜晓梅当成了杀母仇人，也不管事实上杜晓梅是在他们妈妈死后几年才认识李有田的。

        胡佳佳来到这个家后，看到的是俩姐弟垮着脸不声不响地孤立妈妈，妈妈挺着孕肚为他们做饭菜、洗衣服、打扫卫生，他们却处处和妈妈对着干。

        他们会故意搞破坏，趁杜晓梅出去时把门反锁不给她进屋，把她洗好的衣物悄悄扯下来扔地上，把杯子和碗摔碎让杜晓梅踩到，把杜晓梅的衣服扔去猪圈，在杜晓梅经常坐的沙发里埋针，他们永远在对抗、使坏。

        李有芳把妈妈洗过的衣服扯回来重新洗，还要大声叫骂说脏死了，别碰我的衣服。

        李有光因为锅里的饭煮少了不够吃，去添饭时直接把碗砸在地上，骂脏话：“死女人是不是不给老子吃饱饭！”

        他们竟然敢对妈妈这样无理，胡佳佳气得几乎发疯，忍无可忍，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天就彻底爆发，和李家姐弟干起仗来。

        那时胡佳佳已经长到一米七五了，李有芳只有一米五八，李有光有一米六八，俩姐弟都没有胡佳佳高，也没有胡佳佳壮，更何况胡佳佳在体校刻苦训练，大腿上绷起的肌肉又硬又大，力量惊人，手上因为每天练习耍枪和大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又懂一些搏击技巧，毫无悬念地将那俩姐弟打哭了。

        武力压制是不能让人彻底服气的，所以胡佳佳在打哭他们后又讲起道理，“我只听说过后妈、后爸欺负后姑娘、后儿子的，怎么到了你家，居然欺负起我妈来了！我妈心好不虐待你们，你们倒是虐待起我妈来了！是不是看我妈良心好，就蹬鼻子上脸啊！以后再让我看到你们不尊重我妈，我一定打断你们的腿！”

        说完狠话，胡佳佳顺手操起一旁的木棍，使了几招抡、劈、戳、撩，将那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任谁都能听出这根木棍十分结实，可胡佳佳竟出其不意地提膝下压将木棍生生折断，让人见识到了她的力气，李家姐弟也放弃了找她拼命的想法。

        这场闹剧还是李有田回来收场的，他请了亲戚和邻居到场，对儿子和女儿坦白心扉，解释自己没用进口药的原因是当时为了给他们的妈妈治病已经掏空了家底还借了债，而且当时他们的妈妈已经到了晚期，医生都说没有多大希望了，所以才没用那种几万块一盒的进口药。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过得着实辛苦，和杜晓梅组建家庭也是合理合法的。

        他一个大男人在人前声泪俱下，两个孩子也哭得不成样子，最后在村里人的劝和下，三个小辈也握手言和，都答应李有田，以后相亲相爱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后来，李家姐弟虽然做不到对杜晓梅相亲相爱，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平相处了。

        胡佳佳也理解，这里毕竟是李家姐弟的家，他们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当然会有“外敌入侵”的不安全感，她不怨恨他们。

        现在大家都已经长大了，互相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客客气气的，也算是一种不错的局面。

        胡佳佳心想：现在李有光回家长住了，和妈妈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心有嫌隙，以后说不定还会撕破脸吵架。但如果自己能跟李有光搞好关系，建立友情，说不定能让他和妈妈的关系更好一点，免得以后吵架了妈妈在这里活得不安生。

        总之，她决定试着和李有光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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